“糟糕的事情总是发生在下雨天。”
大我十岁的姐姐如是说着。
“因为啊,下雨真是麻烦啊,身上会湿,衣服也干不了,还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哦。”
她俯下身子,笑靥如花。
然而只有六岁的我,没能明白,我亲爱的巧姐在说着什么,她都在经历着什么糟糕事情。
我只知道,后来我在医院里,看到我的父亲和母亲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爷爷和奶奶在一旁抽泣,仍然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叫没了?是什么意思啊?是说,不会回来了吗?
为什么不会回来了啊?巧姐不会回来了吗?那她去哪了呢?
年幼的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百思不得其解。我只知道,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是从某件小屋子里出来的,好像是一个叫“手术室”的地方。
没了,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爸妈看上去好像都很伤心的样子,模模糊糊觉得这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我不明白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看到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在我面前慢吞吞走着。她的眼睛好像受伤了,戴着一个大大的眼罩,由于这样的装扮很惹眼,我不禁留意了一会。
也许我应该问问她?
听了我的疑惑之后,那个小女孩似乎很不爽,她撇了撇嘴,就开始数落我。
“就是死了啊!意思就是,死了,再也不回来了!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晃荡了两下小腿。
“你真笨,自己去问问爸爸妈妈吧。”
那个戴着笨重眼罩的小女孩似乎身体不太好,我看见她又来回走了几圈,最后坐在了我的旁边。
“那我来和你说说吧。”小女孩自顾自地就说起来了。“人没了,就是彻底没了。比如说我,如果哪天我的那个什么……那个什么心……出了毛病的话,就像那些小车的零件出了问题的话,那我也会没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没听懂……”
“我才不觉得我会没了呢!那些医生都是大骗子,把我妈咪都弄哭了,真坏!都把妈咪弄哭了!妈咪一直抱着我哭,说我千万不能有事,搞得我也开始哭了!后来我的眼睛怪怪的,看不见东西了,那些大骗子就围着我转,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哼!都是骗子!就只会惹我妈咪哭!”
“我才不会觉得我会死呢!等我出院之后,我就要哄得妈咪高高兴兴的!都是骗子!骗我妈妈说我有可能长不大了,真坏!”
我觉得这个小女孩好吵啊,一边吵还在踩着地板。
“等我回家,我就要和妈咪学怎么做衣服,然后穿着自己做的衣服去找这些骗子显摆!我还要……”
她实在是太吵了,我被吵得受不了,捂着耳朵离开了长椅。
巧姐去哪了呢?她不会再和我玩了吗?那她去哪玩了呢?
我趴在医院走廊的窗台上,望着外面的天空。
外面在下雨啊,我知道的,巧姐最不喜欢下雨了。
她现在在哪呢?
~~
“去墓园找我吧,我就在那里。”
这是巧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是一个下着毛毛细雨的下午。我站在空无一人的墓园里,眼前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碑位:
考 林红升 生于一九四四年八月 终于二〇〇五年十二月
妣 江秀妹 生于一九四六年九月 终于二〇〇四年十二月
女 林巧 生于一九八四年四月 终于二〇〇〇年五月
孝子 林建业
孝媳 叶芳
孝孙 林叶古乔
于二〇〇六年清明敬立
我最亲爱的巧姐,在她十六岁那年,在我六岁那年,选择了自杀。
她当时死得轰轰烈烈:她点燃了整座学校图书馆,当大火被扑灭,救护车把她从火场里拉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生命。
“真是个过激的孩子……”
“不就是受了点委屈,至于吗……”
“她自己死了倒好,别连累别人……”
年幼的我完全不知道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他们那扭曲的嘴脸很招人讨厌。等到我稍稍长大之后,我父亲才对我说了当年的真相。
“你要记住,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能歧视别人,不能因为哪个同学和别人不同,就说TA的不好。”
父亲的样子很庄重。
“你姐姐就是被那些戴有色眼镜的人迫害到死的。我不是在教育你要去报复那些可耻的欺凌者,而是在教育你,无论你遇见了什么,你都要做一个好人,一个从不区别对待,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好人。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情已经足够悲伤了,我不希望你因为吃到了亏就要去原数奉还,就让这循环的怨恨在你这里终结吧。你做那个最后一个吃亏的好人,让一切的歧视都消失吧。”
在我亲爱的巧姐到了上高中的岁数的时候,因为工作上的调动,我们家需要搬回到故乡小镇居住,巧姐也开始了在乡下的高中生涯。然而,由于她那外地转学的身份遭到了本地学生的排斥,加之她有着一只蓝色的眼睛,正好符合小镇上长久流传的传说——有蓝色眼睛的女性会给周围的人带来祸害。后来的事情,年幼的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总之,巧姐永远离开了我,成为了下一任的【多余之人】。
如果说今年的【灾祸】还在继续,而亓夜在这个【灾祸】年份被杀的话,她将会成为第三任【多余之人】。
这是我绝对不愿意看见的情况,亓夜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决策者,能够抓住对手露出的一切漏洞,能够做出最冷静的判断,能够采取任何可行的战术取得胜利,一个名副其实的完美形象。
而我呢?我可耻地在巧姐与亓夜之间徘徊,既不想让巧姐被清算,也不愿意看到亓夜因失败而堕落成为下一任【多余之人】。我的私心让我包庇巧姐,而我的良心在督促我揭发她。结果,我可耻地选择了所谓的家人这一边,却因为露出了太多的破绽,最后被亓夜看破一切,在那个决定一切的夜里抓到了巧姐。
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那种力量】已经永远地消失,这个小镇上再也不会有【多余之人】,一切都将会回归正轨。
后来,我认识的那位护士姐姐,也就是慕白芷的亲姐姐慕春,给我打来了电话。她终于在重症监护室里醒了过来,堪称奇迹。而当我们聊起她那死在燃烧的图书馆里的妹妹的时候,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这样吧,她一直都是这么一个爱冲动的家伙。她是我的妹妹,我知道的。”
“可是……我就这一个妹妹,她现在死了……为什么会这样……”
电话另一头的护士姐姐开始啜泣。
“她是为了整个班级的命运而失去生命的,她是一个英雄。”
我绝口不提慕白芷在最后关头对她亲爱的学姐的偏袒,导致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最后死于【灾祸】。我想,有的时候,真的没必要说真话,就这样说谎,也挺好。
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廖升竟然找上了我。在三位班长接连丧命于【灾祸】之后,他作为那个毫无作为的副班长活到了最后,现在,他是高二四班唯一的班长了。当然,他没有那种匪夷所思的命令权力,就是个普通的家伙罢了。
“所以我一直都在说,这种人是不能当班长的,你看,结果就是这样吧?”
廖升在挑眉弄眼,神态里充满着不屑。
“女性是不适合在关键时候当决策人的!这样的人,又偏激,又偏心,就只会整幺蛾子。我早就预料到了,郭倩和慕白芷这两个人不行!但是,唉,我也没办法,如果我是班长,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她们就是因为蠢才死的!换个有头脑的男的上去肯定就不会出事!”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在竭力克制着骂他的冲动,继续听他的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高见。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有的人适合指挥别人,有的人适合被指挥。但是在涉及到最关键的决策者这个身份的时候,就别整什么选举了,直接让最有领导力的人上去就行。”
你该不会是想说,你上去领导班级,会比郭倩或者慕白芷做的更好吧?你一直就是个透明人,什么实事都没干过。而且,我怎么记得你在面对慕白芷的时候,吓得脸都白了,路都走不稳,像条失禁的野狗呢?
廖升仍然在摆弄着他的嘴脸,他就没有停过。
“上去的两个都是女的!这你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你应该能完完全全地明白,哪些人就应该好好在下面待着,接受另外一批人的领导了吧!我早就说过这样的话了,可惜啊,怎么没人听进去呢?哦还有……”
我再也忍受不了他对于那两位因竭尽思虑最终走火入魔的班长的羞辱了。我很想给他脸上来两拳,可是我的教养约束着我不要动手,所以我只是冷冷地表示拒绝再听他的长篇大论,转身离去。
后来我见到了韩一树,他看上去的样子就和平时一样,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唉,我就说吧,那个晚上绝对没有什么好事情,所以我没去。”
我必须要承认,我佩服韩一树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做出最合理的决定,要知道,如果真的得罪了班级的所有人,那以后的日子是相当难过的。
“你真是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
“过奖了过奖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韩一树耸了耸肩。与其说他现在的表情是淡然,不如说是一丝丝的无奈。
“我就是个普通的好人,仅此而已。混乱的情况下随波逐流,险恶的情况下及时抽身。像我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有什么高光表现的,要我去领导一个集体,那还是饶了我吧,我没这个能力。”
“愿世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好人。说真的,像你这样能做出正确判断的人,真不多。”
“唉,都说了不要夸我了,我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人。”
韩一树的脸都快变成苦瓜脸了,他说的是心里话。
“与其希望世上多几个像我这样无能的废物,还是期望世上多几个英雄吧。我就老老实实当一个普通的螺丝钉,能做好本职工作就行。”
“行吧,祝你好运!”
如今我站在家族的碑位前,脑海里闪过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人对我说过的话。我听见远处传来汽车停下的声音,当我扭头查看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下午好,林叶古乔同学。”
“下午好,亓夜。”
亓夜今天穿着一条似曾相识的红裙子,上身套着一件兜帽衫。雨下得并不大,我没有撑伞,亓夜也没有。令我感到惊奇的是,亓夜现在两只眼睛都是普通的棕色了,不禁开口问她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可能,随着【那种力量】完全消失,所有的奇异能力都消失了吧,我的眼睛也恢复了正常。我现在已经看不见别人身上的死亡气息了,完全就是一个普通人。”
“唉,能不能把我心脏上的毛病也顺便清除掉呢,就不能给点弥补吗,我还想坐过山车呢。”
你可不是一个普通人,你几乎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
眼前这位想坐过山车,开电动车技术稀烂,不吃水果,像小孩子一样嗜睡,在家里大声喊妈咪,经常穿着花里胡哨的连衣裙招摇过市的女生打了个哈欠,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你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呃……没想过啊。”亓夜咪了会眼睛。“可能是再穿着洛丽塔去医院炫耀一下?”
那是什么荒唐到极致的行为,你是小孩子吗。
毛毛细雨还在持续着。我看见天空有着变得晴朗的迹象。
“你的……你的家人应该回来了吧。”
“嗯,我妈活蹦乱跳地,我爸也看上去很有精神,根本不知道自己消失了两三个月。”
“那就好。”
鸟儿在天空中飞过,没有留下痕迹。在这空旷且静穆的环境里,只有我们两人。
“那就好,那就好。”
“你没必要重复这么多次。”
亓夜把手插进了衣袋,慢吞吞地向我走来,最后在我的身边停下。
“但是你的家人,不会再回来了对吧,或者说,你那死而复生的家人,最终回归了死亡。”
亓夜的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集中了我的心。我再也顶不住了,弯下身子,最后跪在了地上。我开始不住地抽泣,把脸埋在手臂里,不让自己的表情露出来。
“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姐姐,终结了三十年以来的悲剧,终结了一切。”
亓夜的声音宛如恶魔的低语。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在面对绝望的人的时候,毫不介意再泼上一盆冷水。
是的,我杀了巧姐,当我的巧姐以【多余之人】的面孔重返世间之后,我杀死了她,让她第二次死亡,最终归于虚无。
在那个燃烧的档案室里,我挥下了刀刃,终结了巧姐的生命。在那个瞬间,整个世界都在扭曲,我的感官被完全撕碎,整个人的存在也被撕碎。当我再次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死亡空间里,而是在老宅的地板上。
“去墓园找我吧,我就在那里。”
所以,我来了,我来找你了。就如同我已经预见到的一样,真正的巧姐已经死在了十年前,她现在就在我脚下半米的棺材里。
我来找你了。
我已经过世的祖父和祖母也葬在这里,这是他们生前的遗愿。
“如果连我们也走了的话,巧巧会孤单的。”
……
“在哪呢?巧巧在哪呢?”
……
在弥留之际,祖母仍然在寻找她心爱的孙女,想要见到她。她呼唤着孙女的小名,想要握住她的手。
但是她不能,她带着遗憾过世了。紧接着,祖父也撒手人寰。他们在临过世前仍然挂念着心爱的孙女,我的父亲为了成全他们的遗愿,捐了一笔钱,重修了这个小镇的墓园,把他们的骨灰和巧姐的骨灰葬在了一起,就在这块牌碑的下面。
我摸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有着一只手表。这只表有些年头了,表本身是很大气的款式,只是背面的金属外壳上面贴了一个很幼稚的红心,还有点褪色。这是巧姐生前戴着的表,是她的遗物。
“以后你就戴着它上学吧,这是你姐的东西,要呵护好了。”
母亲叮嘱着我,把表递给了我。父亲见到母亲从收藏着的地方把它挖了出来给我,非常失态,冲过来扒拉母亲,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把女儿的遗物拿出来给儿子用。
“你懂什么!东西就是要拿来用的!”
母亲呵斥着父亲。
“你像个什么样子!教育儿子要往前看,结果自己抱着巧巧的东西在那里哭,还藏起来不给儿子看,你做到了好榜样吗?”
“儿子你就放心用,我希望你每一次看起这只表的时候,都能想起你姐。你一定要记住,你要做一个好人,永远不能伤害别人,听懂了吗?”
我摩挲着手腕上的表。我回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拿着巧姐的表玩,还在上面贴贴纸,后来还撕不下来了。巧姐看到之后,没有责备我,而是俯下身子,把表戴在我的手上。我当时是个小孩子,哪里戴得稳这么重的机械表,扣到了最后一环也扣不紧。我就甩啊甩,像在玩玩具。
“别把你巧姐的表玩坏了!”
巧姐假装责备我,小小的我没当回事,还在甩着手臂跑来跑去。
“如果我以后用不上的话,这表就给你戴吧,就当是我留给你的礼物吧。”
过去有着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我为什么没想起来呢?
亓夜看我倒在跪倒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没有说话,在旁边来回走了几步,最后立定,看着我说: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其实你转学过来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终结这一切吧。”
“嗯。”
是的,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我们家人都是这么打算的。
“如今,我们以前住过的地方,好像有着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我们调查了一下,可能和你姐有关。”
母亲严肃地说着。
“去拯救你姐吧,去把一切都拖回正轨吧。”
我点了点头。
“然而,你们家没有想到,【那种力量】可以修改对象的记忆,所以在你进入小镇之后,你就遗忘了一切,在小镇以外的父母的记忆,还有整个世界,都发生了改变。”
“你忘了你来时的目的,而你的亲姐姐以她的原本面目重现世间,成为了那个比你大十岁,在高中教书的老师。”
“嗯,我记得她以前和我说过,她长大后想当老师。”
“1984年啊,唉。”
亓夜蹲下了身子,她在看着碑文。
“时间是错的啊,我就说呢。你们家是突然出现在我家的关系网里的,在今年进入【灾祸】进程之前,我家根本就不认识你们。”
“原来是这样。”
“我妈根本不认识你母亲,因为她们根本就不是同学。这段关系是被【那种力量】强加上的。”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我妈是1986年毕业的,你母亲怎么可能在1984年就生下一个大你十岁的女儿呢?”
“如果我早点了解到你有一个大你十岁的亲姐姐的话,我就能早早地发现【不合理的事情】了。可惜,你至始至终都没有向我透露过,你有着这么一位至亲。”
“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觉得你不是故意的,因为你没必要突然就说起自己有个姐姐。但是,你也知道了吧,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你。”
“因为你们家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地方。我一开始就把你列入了高危名单里,只是你没发现。”
哈哈,打交道还搞成了这种地步,我做人做得还挺失败的。
“我不会怪你,因为你虽然懦弱,但是在前面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做一个好人都会做的事情,而对于你的非议才是不公平的。”
“到了最后嘛,唉……你对于家人的执着,尤其是死而复生的家人的执着,让你走向了黑暗之路。不过还好,你在最后时刻悔改了,通过亲手终结自己亲人生命,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赎罪。”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其实这位亲姐姐近两个月里一直和你住在一起吧。”
“嗯。”
“其实我发现证据了,不过不够有说服力。我来你家找你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多余之人】可能在我附近,而当我看向你家的鞋柜的时候,我发现了成年女性穿的鞋子。不过嘛,家里有什么鞋子都是有可能的事情,我不可能揪着这一点死追着你不放,只是将这件事列进了可疑事件里。”
“说起来,原来我一直都和【多余之人】,也就是你的亲姐姐在同一个校园里生活啊,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她呢?”
“因为,你全天都在三楼的理科班活动,而巧姐一直在二楼的文科班活动,你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彼此。”
我回应了她。
“对!就是这个原因!怎么会有这种巧合呢。”亓夜都被逗乐了,一直在苦笑。“我就说怎么时不时就会在你身上发现【不可视之物】,这么看来,就是因为你有的时候会和她见面吧,所以可能沾染到了什么。”
所以在初见的那一夜,你说死亡栖息在我肩上,就是因为我和巧姐接触了吧。
我这么想着。
亓夜重新站了起来,而我也直起了身子,只是跪着的姿势仍然没有变。
“我想,你的亲姐姐的心智,应该永远定格在了十六岁吧,哪怕她亲爱的弟弟已经成长到了和她当年的岁数,在她的心里,她一样会把你当成那个六岁的小孩子吧。”
“是这样子的,无论再过多少年,当姐姐的都会认为自己的弟弟还是那个小屁孩吧。”
“哈哈,确实是这样。”
亓夜笑了一会,感觉她现在的心情还算舒坦。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灾祸】的触发条件到底是什么了。”
“是什么?难道不是固定触发的吗?只要当年有转校生……”
“不是这样的,还有一个特殊条件。”
“是什么?”
“那个转校生受到了欺凌。”
我彻底陷入了沉默,因为我发现,我认可她的说法。
“你看,我妈当年没有遭遇【灾祸】,我其实也没有,因为我妈和我的同学都是很好的人。而到了我正式留级到高二四班的时候,我选择了自我放逐,所以,即使班上的人仍然厌恶我,排斥我,也不会列入欺凌行为的范畴,因为我没有受到他们的影响。”
“……”
“所以你现在能明白了吧,【那种力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
“【那种力量】就是【初始之人】的意志,生前她受到万般欺凌,死后,她化身成为这个小镇的可怕力量。一旦这所高中,这个班级,班级同学欺凌外地来的转校生的话,祂就会贯彻所谓的正义,将除了被霸凌者以外的全部同学,包括全程漠视的班主任,卷进【灾祸】之中。”
“……”
“这就是那极端到可怕的,所谓的正义。这是一场从1984年开始,持续了26年的报复,【那种力量】的意志贯穿始终。当那一年出现了转校生,在任的【多余之人】就会修改一切,插入这个时空,以一个新的面目出现在校园里,有的时候可能是某个老师,有的时候可能是某个清洁工。在确定了这位转校生陷入了被霸凌的境地的时候,祂就会启动【灾祸】的进程。”
“让霸凌者尝尝失去生命,至亲失去生命的滋味。”
“……”
“无论怎么看,都是青少年幼稚的报复啊。”亓夜摇了摇头。“这其中应该还有一种特殊情况,我可以说说我的猜想:如果有人和【初始之人】一样,有着蓝色的眼睛的话,就可以拥有看穿死亡的能力,代价就是会陷入被传说指控的境地。很明显,你的亲姐姐应该和我一样,当年可以获得了这项特殊能力。然而她失败了,当年她受到欺凌之后,当时的【多余之人】肯定启动了【灾祸】进程,她没能发现【灾祸】的真实面目,最终在同学们的不断指责和猜疑下走向了自我了断。至此,【多余之人】的位置发现交替,你的亲姐姐取代了1984年离世的那位女高中生,成为了新一任的【多余之人】,继续贯彻【初始之人】的意志,给那些霸凌者降下惩罚。”
我觉得亓夜的猜想应该都是对的,找不出有什么漏洞。
“我想想啊,如果今年我真的死了的话,那我就要当第三任【多余之人】了,想想看还是有点感兴趣的。”
亓夜歪着头想了一会,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正经。
“开玩笑的啦,谁会想死去呢?其他人会难过的啊。而且,永远停留在十六七岁,其实不算是一件好事啊。所有人都要成长,向前走,谁会喜欢留在原地呢?”
是的,所有人都会成长,没有人会留在原地。我亲爱的巧姐永远停留在了最好的十六岁,而我如今已经迈过她当年的年纪,巧姐对于我来说,很快就像是我的妹妹了啊。不过没有关系,我会活得好好的,巧姐应该也会为我加油吧。
“你一时间犯了一些很夸张的错误,但是后来改回来了,亲自赎罪了,我不会怪你。”
亓夜拍拍我的肩膀,随后动身走向墓园的出口。
“对于你家人遭受的一切,我感到很难过。我希望你以后能找到生活的方向,别再做蠢事。”
“永别了!我想你很快就会转学回去了吧,毕竟你的任务勉强算是完成了,而且乡下也没什么好玩的。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吧。”
“没那么快……我可能还会待上一段时间……”
“嗯?这样的吗?”
亓夜转过身,她仍然是一副淡然的表情,就像是永远不会对周围的事情感到惊讶。
“我可能会……再住上一段时间吧,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
“行吧,随便你。”
亓夜向我挥了挥手,算是告别的动作。
“再见了!有什么事可以打我电话。”
“再见。”
~~
现在墓园里只剩我一个人。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大叶樟镇的夏天还是比春天要舒适,在下雨过后,感觉到的是清爽而不是潮湿。我终于站了起来,目光不再朝着那个碑位,而是投向了远方。
一切都结束了,最近这两三个的生活如同在炼狱里行走。到了最后,勉强算是一个过得去的结局,已死之人重新回归死亡,而应当活着的人仍然保留着生命。我的眼前不断闪过这两个月与巧姐共度的场景:一起吃饭,一起打火锅,一起喝茶。即使知道了那些记忆里的巧姐都是虚假的,但是记忆本身,以及度过的乐趣,都是真的。未能长大成人的巧姐在扮演一个成年教师的时候是那么地笨手笨脚,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也许就是因为贪图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时光,让我走上了歪路。在最后,我迷茫着,需要做出艰难抉择的时候,巧姐亲自为我指出了那条明路:
“你是个好孩子,就让一切回到正轨吧。”
所有人都会向前进,没有人会留在原地。
我们所有人都在奋力扬桨,与水流搏斗,有的人不断被冲回过去,有的人仍然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