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秦琼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秦琼,医院里的小护士。说起来,其实和她见过很多很多次面了。若说相处的时间,她也许是比风素素更久,仅次于自己父亲的一个人。
“没事别怕。打个针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一忍,病就治好了。”
那是第一次见面,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护士,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像是一个实习的护士。但她的技法很熟练,只扎了我三针而已。
我曾问她:
“我听说这是很好的医院,很贵的病房。这么好的医院,但为什么来的护士却好像没什么经验?”
“那是……那是失误而已。别把我想的那么差啊!我可是很优秀的好不好。”
秦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尽管她总是露出夸张的表情,但她的眼睛似乎比她的表情更丰富,有时候仅仅看她的眼睛,便知道她此时的情绪是怎样的。
而之后,最常见的人便是这个护士了。她几乎包揽了自己的生活,尤其是病重的那些日子。
“你也休息一下吧。”
是另一个护士在对秦琼说话。但这并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忧其他的事情。
“你要是累倒了,到时候又得让我们去照顾他了。”
多年的安分依然没有消除杀人犯这个名头。当时的原因或者说真相并不重要,但日渐难看的面容却成为了彼此的隔阂。我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但皮肤溃烂也让我自己很崩溃便是——哪还敢去看看自己长的多么丑,多么让人害怕呢?
连自己都害怕的话,别人害怕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但该说是她习惯了。还是另有目的呢?秦琼没有嫌弃这样的自己。
“吃饭了。哎哎,现在吃饭都得让人喂了。我可不成你保姆了吗?”
“你大可不做。我饿死了也就解脱了。”
“那怎么能行。别说这种丧气话。你姐姐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你这副样子。”
她说,她知道风素素是我的亲姐姐,因为她是我的责任护士,哪能不知道来探望我的人是谁。
不过说着是责任护士,但这不过是戏称。她还有其他的病人要去忙,还有其他的护士前辈的忙要去帮,我也只是她百忙当中抽空来照顾的。
“哎。我午休都拿出来照顾你这种病人了,你可要感动得努力活下去啊!”
秦琼是一个很正常的护士,但又过于被责任所困。
就像那一天——
“雨泽病重了。心脏停跳了,现在在抢救。”
“啊?那他家里人通知了吗?会来吗?”
“已经打过电话了,但他妈妈听口气应该不会来。”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医院。”
秦琼重新穿上了护士装,在这傍晚,忙前忙后,照顾起陷入昏迷的我。
那一连便是好几天。
“你怎么没穿护士装?还顶着俩那么大的黑眼圈。我都要认不出你了。”
我挤出一丝微笑。自风素素后,我向来就只把微笑留给她。
“这话说的。那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能看着你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吗?”
“你不照顾我……她……会安排其他人照顾我的。”
“那我能放心吗?万一她暗中对你动手动脚,你一个随时可能死的坏家伙,谁给你申冤啊?再说了,要是你出现什么症状了,她能应对吗?”
“那也不至于请假当一个无偿保姆吧?”
“哼。我乐意,我以前就想过当女仆什么感受了,虽然你这么落魄,但好歹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是。就是可惜了,没穿女仆装来给你瞧瞧。”
“可你也不漂亮不是。”
“比你好看啊!再说了,我化妆可是很厉害的,就算是你,我也能化个帅气的妆出来。”
“得了吧。”
我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无偿。她取代了本该聘请的保姆,理应也应该有报酬才是。
如果我能决定报酬的话,那我当时是很想给她三倍薪资的。毕竟她还是很好相处的。
“既然你没死,那我就放心了。”
“……”
“我先回去了。”
秦琼吐了一口气,她紧绷的神经也在刚刚得到了释放,她推开了病房的房门,一手扶着门框,她停在门口,仰天吸了一口气。
随后,秦琼倒在了地上。
躺倒在璃银面前的秦琼,满脸不可置信,她呆呆地看着璃银,嘴里溢满了血。
此时的秦琼,从腰部分成了两半。
秦琼双手将魔法杖举在她的身前,她无声地咏唱着魔法。
“你不怕我,再复活一次吗?”
“怕啊。但这个距离,你复活几百次,也没有意义。”
“是啊。没有意义。但你放心,这只是续命的魔法,我只是想在最后,和你说上几句话。”
秦琼咏唱完这道魔法,伤口的血液便开始了止血。她可以口齿清晰地和璃银对话,但璃银看得出来,她的生机正逐渐消散。
咏唱完魔法的那一刻,秦琼便运用魔力将魔法杖生生地摧毁掉了。
秦琼拍了拍她的身侧。
“能坐下吗?”
璃银坐在了秦琼的身侧,血镰刀也随之化作无数血珠落在两人的四周,璃银露出一个微笑,她看着秦琼,准确来说是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那双不同于风素素的灵动眼睛。那双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夸张,但依然能窥见些许心声的窗口。
“真的过去很久很久了。我没想到,我还会重活一辈子……但却完全是一次没有意义的人生。真是……失败透了。”
秦琼偏着头看着璃银。
“其实你这样子还挺怪的。竟然变成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看得我都要嫉妒了……不过……果然还是很好笑。你竟然变成女孩子了,明明上辈子还是个处男,这辈子却成了处女。话说,又当男人又当女人,你有什么心得吗?”
这是秦琼习惯性的聊天开场白,会让人很放松。
但璃银此时怎么也放松不下来和她轻松畅聊。
“并没有什么心得。”
“也是。”
秦琼沉默了一下,她尝试着伸出手,试图抓住璃银的手。
“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璃银主动抓住了秦琼的手。
“是啊。我有很多很多问题要问……但,你先问吧。你想问什么,也是,我的一个问题。”
秦琼紧紧抓住了璃银的手,她轻轻一笑,如同将死之人弥留的温柔,她现在的笑容比她任何时候都更有温柔的味道。
“风素素呢?”
璃银凝视了一会秦琼,随后便直截了当地问了。
“风素素……风素素啊……不知道啊。我之所以有风素素模样的身体,其实是圣域捏造的。圣域看重我的天赋,满足了我唯一的要求,提取了我记忆里风素素的形象,塑造了这一具身体作为我转生来的容器,然后,到处寻找你……”
“我其实一开始是想通过你心心念念的这具形象和名字,来寻找你的,因为只有她,才可能让你顿足……但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变得想要代替她,甚至是,成为她……虽然,这似乎根本不可能。”
尽管后面并不是璃银想要的内容,但秦琼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我也没有想过用这种邪恶的魔法来困住你……但是,我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我找了你好多年,遇到过好多有你影子的人,无论男女,我都一一试探……但都没有成功。我快疯了,我其实只是想见上你一面的,想问问,你病逝前,对我说的,是什么。我其实,并不是想这么强迫你……”
“还有还有……”
“嗯。我明白的。但说到这里吧,换你问问题了,想问什么就问吧。你快没时间了。”
“……”
秦琼张着嘴却一时没有说一个字,她只是不断地握紧,握得更紧,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如果我是风素素,的的确确是风素素。你当时,依然会毫不犹豫刺穿我的心脏吗?”
璃银思索了一会,然后再开口:
“当然。”
“为什么?因为,她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吗?可你以前甚至出现了她的幻觉……”
“你错了。她很重要。如果我依然是那被奉为异类而遭人排挤的我,现在的你……说不定也可以是那个重要的人。”
秦琼微微松开了手,她明悟地一笑:
“所以,她才会说,从始至终没有理解你吗?”
“是。我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恶劣。”
可对于璃银这仿佛自嘲的话语,秦琼却摇了摇头。
“不是挺好的吗?那看来,我还是有机会的不是吗?”
“所以……上辈子我之所以没有让你记住我,没有走进你的心里。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异类,不是你的同伴吗?”
“只是因为,我始终是站在光明下去怜悯你,而她则是不惜落下坏名声,也要和你一起站在黑暗当中。所以,我才输了吗?”
璃银只是看着秦琼,没有再回答她了。因为,答案已经在秦琼的心里了,她没有必要再重复一遍。
“那如果我这一次以一个闪光的形象出现在你面前……啊……可好像会被白霖同学抢先一步。所以,其实我始终没有机会,是吗?”
“……你应该想,都没有机会。都只是互相利用而已。我就是这样的人。”
璃银出奇地安慰了一下秦琼。
自视恶劣,璃银并不觉得需要在一个对她还算知根知底并且即将死去的熟人面前伪装这一面。如果这样能让她好受一些,她倒也不介意顺手说上这么一句。
而这一句话也的确让秦琼略感释怀地笑了笑。
“这样啊……”
“最后一个问题。”
秦琼睁开了眼睛,那双灵动的眼睛如今早已浑然无神,她只是看向璃银,但并不知道她是不是看着璃银,璃银已然无从得知,此时此刻,秦琼的目光正聚焦在哪里。
或许,她正看着她幻想中的雨泽。又或许,她已然什么也看不到了。
“你在最后,朝我说的是什么?”
当时躺倒的是璃银的前生。
“我……好困。也……好累。”
身体的疼痛感都压抑不住那股睡意。似乎随时都可能昏迷不醒。
但这种事情,雨泽不知经历过几次了。每一次他都幸运地从鬼门关里逃出来了……但唯独这一次,雨泽感觉逃不出来了。
也不想逃了。
不想逃避,自己其实可以逃避痛苦的这个事实。
努力地睁开眼皮,身边有很多人,但自己只看见了负责自己病情的主任医师和已然不是小护士的秦琼。
“医生叔叔。谢谢你一直没有放弃我。”
“护士姐姐。也谢谢你……可否,死后给我化一个美妆?我其实还是很在意的……”
别胡说,你一定可以挺过去的。
……
“秦琼……”
最后一句话。至少要说出这一句话。
“不要勉强自己。
声音很小,不知道她听没听到。
这是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话了。
因为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她在走廊拐角害怕地坐在座椅上,一边鼓励自己不要害怕,一边说着照顾他就可以赚更多的钱。
都被我看见、听见了。
其实一直都在勉强自己的人,很辛苦的。
我明知如此,我却恶劣地视而不见,任凭秦琼勉强自己。
哪怕她为我忙前忙后,在病房门口晕倒的时候,我也依然漠然地看着。
可既然一切都要结束了,留下最后一份美好的烙印,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我想告诉她……
璃银看着秦琼,感受秦琼紧紧抓住她的手,忍耐她指甲入肉的疼痛。
“我很喜欢你。秦琼。”
秦琼突然放开了手掌,露出了一个完全释怀的笑容。
“这样啊……”
这时,秦琼的身体开始化作一丝丝的红色流光。
“但,雨泽……我爱你。爱到无法自拔……请原谅我。璃银。”
语罢,秦琼的身体竟就这样渐渐凭空消散了起来,化作了无数红色的流光钻入地底。
什么也没有留下,只有璃银手心的余温、被指甲刺入的伤口,还短暂地残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