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最后停在江边的停车场。
晚风带着江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模糊成光团。
我顺着一条熟悉的小路往下走,很快就来到了那个视野最好的观江点。果然,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身影,正孤独地趴在冰凉的铁栏杆,望着漆黑一片、只能听到水声的江面。
是梁诺。
她今天穿的这条裙子,和五年前那个夜晚一模一样。
夜风吹起她的裙摆和发丝,她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淡漠,眼神空洞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也把手搭在了栏杆上,冰凉的触感瞬间传来。
“一个人跑这儿来看江,多危险呐。”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和平时一样,带着点轻松的责备,“怎么不叫上我?”
梁诺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到来,她挽了下被风吹乱的碎发,声音很轻,带着些歉意:“哥哥……对不起,害你和爸妈担心了。”
“没事。”
我笑了笑,目光也投向江面。
“这边的景色确实挺好的,视野开阔,心情不好的时候来吹吹风挺好的。唉呀……之前答应了你好几次要一起来,结果总是被各种事耽误。”
“哥哥,你总是会忘事。”
梁诺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连刑法第几条第几款怎么适用都能背得一字不差,却老是记不住和妹妹的承诺。”
我尴尬地挠头:“那……现在算兑现承诺了吗?虽然……呃,迟到了好几年。”
梁诺轻轻笑了一下,像风吹过水面:“勉强算吧。”
我们兄妹俩一时无话,并排站着,听着江水的声音。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安宁。
过了好一会儿,梁诺才再次开口,声音像是飘散的风:“哥哥,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那件事吗?”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件事……对你,对我,对爸妈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打击。”我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而对我来说,那是一辈子的痛。”
梁诺突然沉默了。
她低下头,伸手进她随身带着的那个手提包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手工编织的毛线手链。样式很粗糙,能看出编织者的手法很笨,上面歪歪扭扭地缀着几朵用白色毛线钩的茉莉花。
那是她最喜欢的花。
而原本应该是洁白的花朵上,却沾染着几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污渍。
是血。
是五年前,她的血。
我完全愣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条手链是我当年熬夜偷偷学着编的,想送给她当生日礼物,结果编得奇丑无比,她还嫌弃了半天,最后还是戴上了。没想到……她竟然一直留着,甚至上面沾着的血渍都没有洗掉。
梁诺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朵染血的茉莉花,眼神空洞。然后,她突然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猛地扬手,将那条手链用力抛向了漆黑的江面。
“你干什么!”我下意识惊呼,视线急切地追随着那道弧线,但夜色太浓,根本看不清它落在了哪里。
“哥哥。”梁诺转回头看我,声音异常平静,“我想在临走之前,帮你……也帮我自己,了结这桩心事。”
我的鼻子瞬间就酸了。
“五年前……”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带着哽咽,“当时我实在太自私了,太我行我素了,而且……而且还特别的恋爱脑。”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次涌上心头。
“就因为我和苏棠走得近了,你说了我几句,结果我跟你大吵一架,还摔门离家出走……”
我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说:“你当时跟在我身后跑,想追我回来……结果……结果却被一辆车……”
我说不下去了。
那个画面至今仍是我最恐怖的梦魇。
刺耳的刹车声,她小小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然后落在冰冷的地面,身下迅速晕开一大片刺眼的红色……
梁诺沉默着,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经在琴键上跳跃,如今却有些颤抖的手。
“后来把你送到抢救室……爸妈也赶来了……妈哭得瘫在地上,求医生救就你……爸在气头上,一巴掌把我扇倒在地上,大吼着,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身上,手上,全是你的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医生出来……说你的情况很不乐观,让我们做好……残疾的心理准备……妈当时就崩溃了,说你以后再也弹不了钢琴了……爸朝我怒吼,说是我毁了你的前途……我当时害怕极了……甚至……甚至想过自……”
“别说了,哥哥。”
梁诺突然抬起头,脸上早已满是泪水,她打断我,声音带着哭腔。
“后来……我又去了北京做手术,经历了两年多的复健,才恢复到和正常人一样……其实,我的文化课成绩虽然能看,但因为耽搁了太久,专业课水平……早就够不上国内最好的音乐学院了。去省艺,不是因为想离家近……”她哽咽着,“是因为我只能去那里了……”
我伸出手,用手指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都是哥不好,这次你去英国留学,哥哥一定全力支持你,绝不会拖你后腿。”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她手里:“这个你拿着,密码是你生日。算是我对你的一点补偿。”
梁诺看着手里的卡,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用力摇头:“我想要的补偿不是这个……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我强装出轻松的样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不是总觉得我穷嘛?其实我偷偷攒了好久了,就是怕以后万一出点什么事。这笔钱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你要是出国留学,这些钱够你用上半年了。要是以后嫁了人,受了委屈,也能立刻买机票回家,不用看别人脸色。要是……要是你旧伤复发,这笔钱也够你在最好的医院……”
我的话还没说完,梁诺突然猛地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把脸深深埋在我的胸口,声音带着哭腔传出来。
“你真是世界上最糟糕!最差劲的哥哥!”
我愣了一秒,随即回抱住她,感受着她肩膀的颤抖,轻轻拍她的背:“嗯,但这个世界上最差劲最糟糕的哥哥,拥有一个全世界最优秀、最完美、最可爱的妹妹。”
梁诺在我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然后突然破涕为笑。
“但是在我眼里,你就是全世界、全宇宙最好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