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东西站在楼道里的时候，还特意理了理衣领。
她家楼道里的声控灯接触不太好，跺脚两下才亮，昏黄的光打在墙面上，我都能闻到楼下飘来的饭菜香。
端木璇家就在三楼，这个味道和我前几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带着点油烟气，却让人觉得踏实。
徐阿姨开门的时候，围裙上还沾着点面粉，大概是中午蒸了馒头。
“小梁来啦～”
她嗓门亮，笑着往我手里看看。
“又带东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来就行，阿姨家什么都不缺。”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已经不由分说把我手里的袋子接了过去，转身往厨房放的时候，又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红包，红色的封面上印着烫金的“福”字，看着有点年头了。
“拿着，新年的红包，图个吉利。”
她把红包往我兜里塞。
我推辞了两下，她眼睛突然一瞪：“跟阿姨客气什么？快拿着吧！”
我只好把红包揣进兜里，能摸到里面的纸钞，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客厅里，端木叔叔还在老位置，沙发正中间，背靠着抱枕，手里举着个旧手机，屏幕上正放着铁路相关的视频，大概是职业病吧。他听见动静，抬眼看了我一下，眉头没动，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低头盯着屏幕，手指在屏幕上慢慢滑动。我知道他性子就是这样，话少，尤其是跑长途回来的那几天，总是显得有些疲惫，我也没多打扰，冲他笑了笑，算是回应。
目光扫过客厅，没看见端木璇。
这就有点奇怪了。
明明是她前天在微信上催我，说“来我家，请你吃饭”，结果我来了，正主却不见人影。她的房间门虚掩着，能看到里面透出点光，但没什么动静。
我心里犯嘀咕，这家伙该不会是忘了吧？还是说，所谓的“好事”是耍我玩呢？
“端木呢？”
我问徐阿姨，她正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
“在她屋里呢，不知道捣鼓什么，一上午没出来了。”她笑着摇摇头，“你去叫她，估计是又在弄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我走到她房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门板是老式的，敲上去有点空洞的回响。
“端木璇，在吗？”
里面静了两秒，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她的声音，带着点慌慌张张的调子：“谁啊？”
“我，梁安。”我忍不住笑，“你邀请的人，忘了吗？”
“啊？”她的声音拔高了点，透着明显的惊讶，“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下意识抬手腕看了眼Apple Watch，表盘上清晰地显示着16:00，日期下面还标着“周六”。
我对着门里说：“现在是下午四点，端木璇同学，这叫早？”
她没回话，里面却传来更乱的声音，像是在翻东西，又像是在慌忙收拾。我正听着，“咚”的一声巨响，沉闷得像是撞到了什么硬物，紧接着就是她压低了声音的一句骂。
我赶紧问：“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像是捂着嘴说的，“等会儿，马上就好！”
这一等，就是两三分钟。
期间能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动静，还有几次轻微的碰撞声，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我靠在门框上，听着里面的声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终于，房门“咔哒”一声被拉开了。
我抬眼一看，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端木璇头发睡得乱糟糟的，一缕发丝翘在头顶，像个小天线。
身上的扣子扣错了一颗，左边的领子歪到了肩膀上。嘴角还有点没擦干净的痕迹，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零食。她看见我的表情，脸“唰”地红了，抬手把那缕翘起来的头发按下去，瞪了我一眼：“笑什么笑？”
“没什么。”我忍着笑，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就是觉得你可能刚从异世界穿越回来，不然房间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房间确实乱得有点离谱。
书桌上堆满了东西，漫画书和笔记本摞在一起，旁边散落着几个薯片袋。
地上滚着好几个毛线球，红的、蓝的、灰的，还有一根毛线针掉在拖鞋旁边。
床上的被子没叠，乱糟糟地堆着，枕头旁边还放着个没织完的东西，用毛线盖着。
“我这是在忙正事。”
她梗着脖子说，试图往门里退了退，想挡住我的视线。
“哦？什么正事？”
我往前迈了一步。
她大概是急了，突然踮起脚尖，抬手想捂住我的眼睛，可她那点身高，在我180的个子面前实在不够看。
我的视线轻轻松松越过她的头顶，落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东西上。一堆五颜六色的毛球旁边，放着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针脚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紧得快看不出缝隙，有的地方又松得能透光，显然是个新手的作品。
我没说话，走过去弯腰，把滚到她脚边的一个蓝色毛线球捡起来，又捡起地上的毛线针。针很细，针尖闪着光，我都能想象到她拿着这东西戳来戳去的样子。
“为了弄这个，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吧？”
我把毛线球放在桌上，声音放轻了点。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没再嘴硬，小声“嗯”了一声，眼睛往围巾那边瞟了瞟，有点不好意思。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刚才没看清，这会儿她垂着手站在那儿，手指上贴了好几个创可贴，有一个还在指关节处，边缘有点泛白，像是贴了很久，还有一个新的，能隐约看到下面透出点红色。
心里忽然有点堵得慌。
端木璇这傻孩子，我太了解了。
动手能力其实不算强，据说她学骑自行车摔了八次，哭着也要学会。和洛浅浅拼个乐高模型能对着图纸熬到半夜，拼错了拆了重来，绝不认输。她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让她放弃这围巾，她肯定不乐意，说不定还会跟我急。
我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到她面前：“先别弄这个了，给你带了好东西。”
她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眼睛眨了眨：“什么啊？”
“你上次说想吃的那家巧克力蛋糕。”我把盒子打开，里面是切成小块的蛋糕，裹着厚厚的巧克力酱，还撒了点碎坚果，“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平时排队也就十分钟，今天排了快半小时，前面全是家长带着小孩，挤得要命。”
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刚才的窘迫和那点不开心像是被按了删除键，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的？”她伸手就要去拿，又猛地缩了回去，“我先去洗手！”
说完就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卫生间，连房间门都忘了关。
我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转身帮她把书桌上的毛线球一个个收好，又把掉在地上的漫画书捡起来摞好。客厅里，徐阿姨还在厨房忙碌，抽油烟机嗡嗡地响着，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闻着像是在炒辣椒，有点呛人。
端木叔叔下楼了，说要去活动中心接外婆。
我把蛋糕盒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刚想找个杯子倒点水，门铃突然响了。
“叮咚。”
应该是叔叔把外婆接回来了吧。
我擦了擦手，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的光线有点亮，我下意识眯了眯眼，等看清门口的人时，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穿着笔挺的警服，一男一女。
男的个子很高，肩章在灯光下看得很清楚，表情严肃。
女的稍微矮一点，手里拿着个笔记本，正低头看着什么，抬头时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不是端木叔叔和外婆。
空气好像突然静了下来，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阴影落在他们的肩章上，显得有点沉闷。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应该问点什么，刚要开口，那个男警察先说话了，声音很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你好，请问这里是端木璇家吗？”
我下意识点头：“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女警察翻开笔记本，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我们是辖区派出所的，有些情况想向端木璇和她母亲了解一下，她在家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往屋里看了一眼。
卫生间的门还关着，里面传来水流的声音，端木璇大概还不知道外面来了警察。厨房的油烟机还在响，徐阿姨应该也没听到门口的动静。
“她在。”我定了定神，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请进吧，我去叫她。”
男警察点点头，和女警察一起走了进来。
他们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小屋里，显得格外突兀。我看着他们站在客厅中央，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端木璇，还有徐阿姨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警察来找她们？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门“咔哒”一声被拉开，端木璇擦着手走出来，嘴里还哼着歌，看见客厅里的人时，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
“警察？”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门框，“你们找谁？”
这时，徐阿姨也走了出来。
她看到警察时，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很快镇定下来。
“小梁。”她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先去书房待一会儿，或者去璇璇房间也行。”
我皱了皱眉，目光在警察和徐阿姨之间转了转。
警察上门，肯定是有什么事，而且看样子是冲她们来的。
“徐阿姨，到底怎么了？”
我忍不住问。
“听话，先过去。”
徐阿姨的语气没什么起伏，但眼神里的坚持让我知道再问也没用。
这时，端木璇也走了过来，她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梁安，你先去我房间吧，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
她的声音很轻。我看着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她房间走。
走到门口，我手搭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
身后客厅里的动静像一块磁石，牢牢吸着我的注意力。
我轻轻转动门把，装作把门关上的样子，却在最后留了一道细细的缝隙。足够我听到里面的对话，也能隐约看到一点客厅的情景。
我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缝边。
就听客厅里，为首的那个男警察拿出了警官证，“我们是派出所的，有些事情想向你们了解一下。”
端木璇应了一声，转身去阳台搬了两个凳子过来，“你们坐。”
警察坐下后，那个男警察打开随身的公文包，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放在茶几上，推到端木璇和徐阿姨面前。“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我的视线透过缝隙，刚好能看到端木璇的侧脸。当她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时，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底炸开，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更带着滔天恨意的神情，尖锐得像要把照片里的人撕碎。
端木璇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认识，他叫钱坤。他还有个同伙，叫高连虎。他们都是拐卖孩子的。”
“嗯。”男警察点了点头，语气凝重了些，“不过这些人之前都被抓获了，主犯钱坤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判了死刑，已经执行了。而这个高连虎，上个月刚刚刑满释放。”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雪城市局收到他服刑监狱民警传来的消息，高连虎出狱前曾说过，要报复一个有着薄雾蓝色头发的小女孩。他说，是这个女孩当初把他和他大哥，还有其他兄弟害惨了，他一定要弄死她。而且我们查到，他出狱后直接买了到雪城的车票。”
“什么？”徐阿姨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他怎么会知道璇璇在雪城？他……他真的要来报复璇璇吗？”
旁边的女警察语气稍缓，安抚道：“您先别太担心，高连虎在服刑期间，有几个所谓的小弟先出狱了，一直在打听端木璇的下落，然后把消息传给了他的家属，家属又在会见的时候告诉了他。”
“这个人渣……他怎么还活着！”端木璇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声音里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恨意，“他和钱坤那个团伙，卖了那么多孩子，害了那么多家庭……他们还杀了当初跟我一起逃跑的……”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下一秒，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里滚落，砸在茶几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别过头，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端木妹妹，你别激动。”女警察递了张纸巾过去，“现在还没有确切证据表明高连虎在雪城了，我们来这里，就是想问问你们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或者感觉到被人跟踪之类的？”
徐阿姨连忙摇头，端木璇也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哭腔：“没有，最近都很正常。”
警察又问了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她们平时的作息，常去的地方之类的。徐阿姨和端木璇一一作答，气氛始终有些压抑。
最后，警察起身准备离开，男警察把一张名片递给端木璇：“这是我们的联系方式，如果你们发现任何异常情况，或者想起什么线索，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们，千万不要冒险。”
“好，谢谢你们。”
端木璇接过名片，声音还有些沙哑。
送走警察，关上门的那一刻，端木璇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到沙发上，低着头，肩膀还在微微耸动。
我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拐卖孩子？死刑？报复？薄雾蓝色头发的小女孩？
这些词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砸得我晕头转向。
什么卖孩子，什么报复……这些离我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她身上。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外面客厅里一片安静，只能隐约听到端木璇压抑的抽泣声。
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呢？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从这一刻起，变得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