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小区里的鞭炮碎屑还没扫干净,空气里总飘着呛人的火药味。
梁诺说我变了。
这话其实不算是空穴来风。就拿大年初二走亲戚来说,往年碰到表姐家那个读高二的小表妹,我总是躲得比谁都快。
倒不是讨厌她,主要是小姑娘嘴太甜,见了面就追着我问“哥哥你大学里面谈没谈对象啊”,“我们班有个女生跟你一样戴眼镜,要不要我帮你牵线”,每次都能把我问得耳根红到脖子根,最后只能借口说“给爷爷倒茶”溜之大吉。
但今年不一样。
小表妹照样举着杯果汁凑过来,我正蹲在院子里帮叔叔捡掉在地上的烟花棍,她刚开口说哥哥,我当时居然没条件反射般站起来就跑。
“咋了?”
我抬头看她,手里还捏着半截没烧完的引线。
“作业写完了?”
小姑娘明显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料到我会接话,眨了眨眼才说:“早就写完啦!哥哥,我跟你说,我们班元旦晚会我跳了芭蕾舞,你要不要看视频?”
换以前,我大概率会含糊着说“嗯、啊、好的、下次吧”,但那天我盯着她手机里晃得厉害的视频,居然还憋出了句“最后那个转身挺漂亮的,练了很久吧?”
结果就是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圆,转头就冲屋里面喊。“妈!梁安哥哥会跟人聊天了!”
“……”
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这转变倒不是突然开窍,更像是寒假里被各种小事磨出来的。嗯,比如去楼下超市买冰淇淋,以前收银员是那个扎马尾的小姐姐,我总是扫完码就低头看脚尖,她问“要塑料袋吗”,我能“嗯”得跟蚊子叫似的。
但现在,上周去买草莓味的冰淇淋,她扫完码,抬头笑了笑:“今天冰淇淋搞活动,买两盒送限定小勺子哦。”
我居然接了句:“那来两盒吧,正好我妹妹昨天还念叨着想吃草莓冰淇淋。”
说完自己都愣了,小姐姐也笑出了声:“你妹妹挺可爱的,是那个白金色头发的小女孩吧?上次还来买话梅糖,说要给哥哥当奖励。”
原来她还记得梁诺。
我拎着冰淇淋往家走,心里有点微妙,原来跟人多说句话,也不是什么会掉块肉的事。
放到端木璇身上,这变化就更明显了。
寒假前她总在微信上发“梁安梁安,我发现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晒太阳特别舒服”,“学校门口的烤冷面加两根烤肠才最完美”,我以前回复基本是“嗯”“好的”“知道了”“别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惜字如金,像是在发电报。
但现在不一样。
大年初五那天,她发了张自己包的饺子照片,褶子捏得歪歪扭扭,配文“救命啊!为什么别人包的像元宝,我包的像被踩过的馄饨”。
我盯着那照片看了半分钟,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最后发过去:“比我强多了,我上次包的直接露馅了,梁诺说像开口骂人的饺子。”
没过半分钟,她就打了个语音过来,笑得直喘气:“哈哈哈哈梁诺妹妹形容得也太损了,你等着,等开学我带材料去你家,现场教学。”
我握着手机靠在暖气片上,听着她那边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居然没像以前那样手足无措,反而还接了句:“行啊,不过小诺可能会抢着当评委。”
挂了语音,我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这大概就是梁诺说的“稍微主动点”?好像也没那么难。
只是这份“主动”,到了柳辞那里就卡了壳。
从上次她来家里,我送她到楼下那次之后,她的微信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我试着发消息,从“今天妹妹煮了螺蛳粉,她说比外面卖的臭”,到“看网课看到个案例,法官居然把原告的名字念错了”,再到“小区里面的猫生了三只小猫,有一只黑的像煤球”。
消息是一条条发出去了,但就是没等来回复。
一开始我还安慰自己,她可能过年忙着走亲戚,或者柳家的事情多。但眼看着年都过完了,她朋友圈还是停留在上个月的美国风景照,我心里那点刚冒头的“主动”,又开始缩成一团。
“她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有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对着天花板嘀咕。
上次在楼下,我没有回答到底喜不喜欢她。她当时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像被风吹皱的湖面,明明有点委屈,却偏要扯出个笑来:“就当我没问。”
到底怎么了?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正对着手机里柳辞的头像发呆,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我赶紧把手机扣在桌上,梁诺这孩子,鼻子比小狗还灵,每次我偷偷想这些事,总能被她抓包。
“进。”
我清了清嗓子,假装在翻法考教材。
门吱呀一声开了,梁诺抱着个抱枕探进头来,皱着鼻子嗅了嗅:“你房间还是一股男生臭加旧书的味道,亏我还特意洗香香了才进来。”
我翻了个白眼:“嫌臭就出去。”
她却自顾自地把抱枕扔到我床上,盘腿坐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别装了,我刚在门外都听见你叹气了。”
“我叹气怎么了?”
我把耳机往耳朵上挂。
“看网课累的。”
“拉倒吧。”梁诺伸手把我耳机扯了下来,“你那点心思,瞒得过我?说吧,跟柳辞姐姐怎么样了?”
我手里的笔顿了顿,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估计这位大小姐太忙了吧。”说着还学着电视剧里老板的样子,比了个“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手势。
梁诺“嗤”了一声:“你就装吧,上次人家来家里,看你的眼神都快拉丝了,要不是我在旁边提醒你,估计她都能直接把你打包带走。”
“你这形容……”我嘴角抽了抽,“能不能正常点?”
“本来就是嘛。”她往嘴里塞了颗从口袋摸出来的糖,含混不清地说,“再说了,上次她走的时候,你跟她在楼下说了啥?我在阳台都看见你俩站了快半小时,别想蒙我。”
“就说了点乱七八糟的。”我含糊道,“可能有些事没说明白,闹了点小矛盾吧。”
梁诺突然放下抱枕,表情严肃起来:“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像不太喜欢柳辞姐姐?”
我愣了一下,还真被她猜中了。
梁诺平时提起端木璇,总是“端木璇姐姐”叫得可亲热了,可说到柳辞,就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你怎么知道?”
“你那表情都写脸上了。”梁诺摆摆手,“这事儿吧,跟咱妈有关。”
我来了兴趣,从柜子里翻出包薯片扔给她:“说来听听。”
梁诺撕开包装袋,薯片嘎嘣脆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才慢悠悠地开口:“就除夕夜之后,妈在厨房择菜,我蹲旁边帮她剥蒜,她突然就提起这事儿了……”
梁诺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薯片,腮帮子鼓得像只塞满坚果的仓鼠,含混不清地继续说:“妈先叹着气说,你哥哥那性子,打小就轴,跟女生多说两句话能脸红到耳朵根,也就你们兄妹能处得这么亲。我正剥着蒜呢,随口接了句他那是闷骚,结果被妈妈拍了下手背。”
她舔了舔嘴角的薯片渣,眼神忽然认真了点:“然后妈就提你住院那时候了。说她去送汤,总撞见两个姑娘在病房忙前忙后。一个是端木璇姐姐,妈记得可清楚了,说她小小的个子,头发蓝蓝的,跟个没长大的小孩似,还说她每次来都拎着大袋小袋的吃的,你吊水的时候她就蹲在旁边削苹果,削得坑坑洼洼还硬塞给你,你睡着了她偷偷给你擦胳膊上的汗,被妈撞见了还脸红,说阿姨我那是看他出汗难受。”
我耳根有点发烫,想起端木璇当时笨手笨脚的样子,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
“然后妈就说柳辞姐姐了……”梁诺的语气慢了点,“说她那时候头发是粉色的,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看书,你醒了就跟你说几句话,声音轻轻的,一看就是家里教得好的姑娘,穿的裙子料子看着就不便宜,有次还看见司机开着辆挺贵的跑车来接她。”
她又塞了片薯片:“我当时就逗咱妈,您这说得跟选儿媳似的,妈瞪我一眼,说我是担心你哥哥。”
“她说你从小异性朋友就少,掰着手指头数,也就苏棠姐姐跟你走得近,可惜后来……”梁诺顿了顿,没往下说,“妈说这俩姑娘看着都对你上心,她不反对你谈恋爱,反而觉得你要是能找个知冷知热的,等考上公务员稳定了就结婚,她和爸都能松口气。”
我握着笔的手紧了紧,没吭声。
“但妈话锋一转,就提柳辞姐姐家里了……”梁诺的声音低了些,“说她后来才知道,柳辞姐姐是柳衡集团董事长的女儿,她爸还是全国有名的商界代表,跟咱爸以前在酒局上碰过几次。”
“妈说你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表面上跟那些商人关系很好,回头就跟我说嫌他们满身铜臭味,还说柳家那样的门第,跟咱们家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小安要是真跟柳辞在一起,往后在人家家里能抬得起头吗?逢年过节走亲戚,人家一桌山珍海味,咱端盘饺子都觉得寒酸。”
这些话像小石子投进水里,在我心里荡开圈圈涟漪。
我确实没琢磨过这些,在我眼里,柳辞就是柳辞,和她的家庭背景好像没什么关系。
“那妈说端木璇了吗……”我忍不住追问。
“妈说端木璇那姑娘看着机灵,虽然咋咋呼呼的,但没有坏心眼。”梁诺耸耸肩,“还说看她带的饭盒,都是家常菜的样子,估计家里就是普通人家,跟咱门当户对,那样的姑娘好,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把最后一点薯片渣倒进嘴里,拍了拍手,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印着温泉图案的门票,在我眼前晃了晃:“不说这个了,给你看好东西,端木璇姐姐生日到了”
我瞥了眼门票,皱眉:“端木璇生日不是七月份吗?这才刚过完年……”
“谁说是那个生日了……”梁诺白了我一眼,“是她的读书会成立三周年,她天天在朋友圈念叨,说读书会跟她亲闺女似的,前阵子忙着办周年活动累得快散架了,正好让你带她去放松放松。”
“哟,我们家小诺还挺有心。”
我笑着调侃,心里却有点发慌。单独跟端木璇去温泉?
梁诺突然收起笑,慢悠悠地说:“那是,不过嘛……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这可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虽然八字还没一撇吧,但是哥哥你没找对象之前,还是属于我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又想干嘛?”
她往我面前凑了凑,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满肚子的坏水,一字一句道:“也不难,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