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热得后背都流了不少汗。
我用余光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她父亲正把那份厚度惊人的文件摊在膝盖上，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握着钢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在文件边缘轻轻敲击，频率均匀得像精密机器。
“好久不见，柳叔叔，您最近身体还好么?”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尾音还是没出息地往上飘了飘。
空气安静了两秒。
她父亲的目光在文件上，抬都没抬，钢笔尖停顿了一下，留下个浅灰色的点。
“你父亲最近忙吗？”
他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样，有些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一圈。
上周回家时，母亲抱怨父亲把换下来的西装扔在沙发上，说他“一大早就飞去离边境很近的城市参加调研”。
“他挺忙的。”我老实回答，“前几天去外地参加调研，具体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准。”
钢笔终于离开了文件。她父亲把文件合上，放在手边的真皮座椅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这样么……”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在我身上，那双眼睛和柳辞很像。
“我本来打算请你父亲吃顿饭。”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她父亲和我父亲有交情是这事我知道，但两人似乎也没熟到要约饭的地步。
我斟酌着措辞：“谢谢您的好意，柳叔叔。等我父亲回来，我一定把您的意思转达给他。”
这种级别的饭局，哪是我能插嘴的。
她父亲没再接话，重新拿起那份文件翻看着，手指划过纸张发出沙沙声。
车厢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发出声。我坐得笔直，感觉后背都快僵了，偷偷调整了下坐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点。
“小辞当初放弃了出国的机会……”他突然开口，视线依旧停留在文件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她为了活自己的人生，跟家里大吵了一架，最后参加高考，考上了这所学校。”
我愣了下，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
“我让助理调查过。”
她父亲翻过一页纸，声音里带上了点评判的意味。
“雪城大学虽然是重点大学，但硬件设施落后，管理也松散，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钱改造。”
这话听得我有点不舒服。
虽然我们学校确实算不上顶尖学府，但也是我当年挑灯夜战，考了六百多分才进来的地方。食堂的糖醋排骨，图书馆靠窗的座位、还有宿舍楼下那棵梧桐树，都是我每天实实在在的生活啊。
“我们学校的工科还是很厉害的。”我忍不住开口，“去年还拿了个国家级的科技奖。外语类专业和法学专业在全国都是排得上号的，尤其是法学专业。”
说到自己专业时，我心里莫名地跳了一下。
她父亲终于放下了文件，这次他正视着我，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审视：“她还要在这里待一年。说实话，我平时不怎么关注国内的大学，这次想了解一下她的学校，没想到是这样的。”
这样的？这样的怎么了？
我在心里忍不住吐槽。
您当是逛商场呢，不满意就停业、重新装修？再说了，柳辞在这里得挺好的啊。
“柳辞这孩子，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她父亲的目光飘向窗外，语气里多了点复杂的情绪，“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追求所谓的自由，想去学美术，家里当然不允许。最后还是听了安排，去了国外顶尖的商学院，接手家里的生意。”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陈述事实：“虽然不快乐，但这是能规避最多风险的选择。”
“可柳辞她......”我没忍住打断他，话一出口就有点后悔，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我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觉得她真正开心过。”
教室里她望着窗外发呆的样子，参加商业活动应付的微笑，还有之前一起在操场散步时，她说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这些画面突然一股脑地涌进我的脑海。
柳叔叔的脸色沉了下来，刚才那点难得的松动瞬间消失了。
“快乐？”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怒意，像冰锥一样扎过来，“在现实面前，快乐一文不值。”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瞬间变强了：“梁安，你现在还在学校里，没什么社会阅历。等你踏入社会就会知道，所谓的快乐，不过是用来麻痹现实痛苦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想反驳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
是啊，我确实没经历过他说的那些现实，可难道因为这样，就该否定所有的快乐吗？
她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重新靠回座椅里，恢复了那种淡漠的语气：“等她毕业了，我会立刻她安排结婚。”
“婚后她会进入公司，从我的助理做起，慢慢接手我的工作。”
他像是在规划一个项目，条理清晰，不容置喙。
“她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柳衡集团的第三代掌门人”
一个合格的管理者。
那样的柳辞，真的能变成他口中那个“合格的管理者”吗？那个没有喜怒哀乐，只知道利润率的人，真的是柳辞吗？
我想起柳辞提起她妈妈时，眼里那种一闪而过的温柔。听说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个很温柔的人。
“柳叔叔……”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点颤抖，“柳辞的妈妈......她在天上看到柳辞变成这样，肯定会心疼的。她肯定不希望柳辞走她不喜欢的路，变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话音刚落，车厢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父亲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要把我刺穿。下一秒，“啪”的一声巨响，他的手重重地拍在面前的文件上，吓得我浑身一哆嗦。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梁文洲就是这么教你的？让你随便插手别人家的家事？”
他的气场太强大了，我感觉自己的后背都在冒汗，小声说：“我只是......只是觉得柳辞她太委屈了。对不起柳叔叔，是我多嘴了。”
她父亲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平复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愤怒更让人觉得冰冷：“柳辞还要在这所学校待一年，这一年里，家里不会过多干涉她。”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是，梁安，你和她，必须保持正常的同学距离。有些不必要的感情，最好从一开始就掐断。等她毕业了，自然会回到她该走的轨道上。”
说完，他不再看我，拿出手机对司机说：“到学校大门。”
车子缓缓驶入熟悉的校园，最后停在正门口。我解开安全带，轻声说了句：“谢谢柳叔叔，再见。”
她父亲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我推开车门下车，关门前最后看了一眼车里的男人，他又重新拿起了那份文件，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车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站在原地，看着黑色的轿车缓缓驶离，消失在路的尽头。
她父亲最后那几句话，像根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保持距离？掐断感情？
我攥紧了拳头。
抬起头，看向女生宿舍的方向，不知道柳辞现在在做什么。
我慢慢松开手，看着掌心那几个浅浅的月牙印，突然很想找到柳辞，很想告诉她，其实她笑起来的时候，比什么都好看。
也很想告诉她，就算全世界都逼着她变成另外一个人，至少还有我，记得她曾经开心的样子。
牙齿不知什么时候咬得紧紧的，下颌线都绷得生疼。
她的人生，凭什么不能自己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