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线条终于交叠成存在过的画面,李沫悠的视线在无尽的倒退中,来到一条陌生的街道。
不……这里,真的该说是陌生吗?
虽然目光所及的大部分地方都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可这条街大致的形状,还是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她认得出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如今,与自己经过的哪一处,跨越时光完成重叠。
而且,在她身旁的,便是一处最显眼的地标。
木家小厨。
在此刻的视野中……李沫悠除了画面,还能够看到更多,就比如,她此时以陌路看客的视角,若无线索,就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这家餐馆……正坐落于千禧年间。
那时候,她和她的朋友们,都还没有出生呢……
那么,此时来到这里的,又会是谁呢?
李沫悠成为自己见到过最多的身份,化身为一道视线……坐进她实际上从来到过,也并没有机会来到的位置上去。
她等待起来,静待这段光阴真正的主角出现。
脚步声传来,一个面容有些憔悴的女人,拨开门帘走进来,她试探一般地左看右看……此时的店里一个食客都没有,下午两点二十四分,本就是鲜少有人会来餐馆的时间,这似乎让她……感到很放心。
她的面相让李沫悠觉得有些眼熟,不过,这一次并不需要她看向额外的世界,她只需要继续看向眼前,马上就能知道这种既视感的原因。
“花儿,小卉,我们进这里来……”
她扭头呼唤身后两个身影,将门帘拨开更大的空间,让出位置……随着“来了妈妈”的回应,一大一小两个女孩便牵着手走进店内……
如此一来,既视感便从那小女孩的身上显得更加强烈……但此时,既视感什么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李沫悠只需要看向一旁,无论站在那里的女孩是否改变,怎样改变,那张脸……都是她永远不会忘记,就算遗忘了自己的全部意义,也不会舍弃的人……
休花……这次是真的“小”姐了呢。
站在那里的,是年仅九岁时候的休花。
两姐妹在店里左顾右盼,而后便被母亲拉到店内一个角落的桌前,让她们并排在那里坐下……
而后,母亲便来到收银台那边,早听到门帘响声的店主……那时候,她还很年轻,从厨房走出,迎向了这位在这个时间显得十分稀有的客人。
“大姐带孩子来的啊?看看吧这是菜单,吃点啥?”
店主将手上的硬纸板递了过去……然而,却只让女人面露难色地咬了咬干裂的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
“嗯……”
店主的目光下移,看到了女人那颤抖着搓在一起的手指……虽然,在来这里之前,大概已经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搓洗,以至于指尖都多了些通常活动绝对不会造就的划痕……已经将指甲下的血肉染上色彩的,挥之不去的泥沙,还是会被人一眼察觉。
看到这里,店主便大概明白了一切。
这样的年纪,手却在这种程度,这样的人,店主见的很多。
“我给您上个大碗面怎么样?带青菜和俩鸡蛋的?”
“啊,谢谢……多少钱?”
女人有些慌忙地说着,便去翻自己的衣里……
李沫悠见证一切。
从眼前,也从另一端的世界。
朴素的小城边,来了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
那是一位母亲,她的女儿,还有女儿的妹妹。
更早之前的事情,已经无法在女儿的脑海里清晰留存,她只记得……没能跟来的父亲,和更老一些的长辈,是因为她过了几年才能理解的“过世”原因,才从来不在。
长辈,男人是带着乡里的壮青年,外出包工,为了救一个被坠落的材料上栓住的绳子,缠了腿脚,险些与之一并跌下去的年轻人而死,虽然成功救下了那人……自己却闪了腰,脱了力,没等后退,便眼前一黑……跌落而下,就算安全绳在,被骤然拉住的冲击,也已经不是一个刚刚拼尽过力的老人可以承受。
而他的妻子,失去了相伴数十年的老伴……本就恩爱的人自然受伤更深,整日以泪洗面……不出半年,便藏在了丈夫身旁。
女人的丈夫,年纪轻轻,便要担起家里的一切……靠着所有积累,与学校里有想法的同学合起伙,开了工厂……运气好加上种种预备,避开了所有可能会发生的利益冲突,产业蒸蒸日上,让家里过了一段好日子……但好景不长,因为开除了偷东西的人,被怀恨在心,四位建立者中三人都被他用煤气炸死,工厂也就此陷入混乱,最后草草结束,唯一还算得上幸运的,也就是那人一并被炸死了吧,至少,家中剩下的人,不必再担心报复了。
两起惨剧相隔没有多久,女人甚至没有多少悲伤的空档,却已不得不为往后的日子做出选择——剩下的那人,出于过往的恩情,能够靠手上剩下的钱,支援她们些许,保住她们暂时不被人性恶的体现之一“吃绝户”,剥夺残留的一切,却也撑不了多久……毕竟她也自身难保,还有另外两家也需要帮助。
她们谈过了很多次,这位母亲也算是在那人的帮助下……才做到了咽下一切苦难,准备等未来再连血带污一并吐出,如今暂且……先往前走。
为了避开那些贪婪的眼睛,她们能做的,或许就只剩下了逃走——用支援的钱买下火车票,母女三人,来到小城。
除去逃跑外,也有被那人劝说,才知道可以选择的一项目的。
“孩子要上学的话,还是去城里更好吧。”
于是,这位母亲便义无反顾地,带她们离开了已经没有人在等的旧家,就此到了城中。
村里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虽然并没有多少人会真的走远……说是,离乡进城的话,不要先去住所,要先找个餐馆,带家里人随便吃点什么,没有钱,只母亲和孩子们吃一碗面也可以,这样,才能把过去的不幸全都留在过去,在未来迎向美好。
女人照做了……
原本从未想过会亲身经历的事情,成了她独自坐在这里期盼的,就连孩子们,都还不知道呢。
那天,两个孩子实际上没有吃饱,但,陌生的味道,也足够满足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