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婉晚的意识在时序乱流中翻滚，最终坠入深海，猛地沉降下来——
当她重新获得“感知”时，一种强烈的陌生感和约束感，包裹了她，让她浑身不自在。
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宽阔得惊人的宫殿回廊中，十分陌生。
脚下是能映出人影的暗金色晶石地板，两侧是高耸的，雕刻着无数游龙图案的巨柱，穹顶遥远得像一片彼方的天空，散发着柔和而永恒的光辉。
低下头，顾婉晚看到自己身上穿着一袭式样简洁却质地非凡的浅金色衣裙，这是龙域侍女的标准服饰，但即便只是侍女服，其用料和做工也远超她认知中的奢华。
现在的她，手中正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纯金托盘，上面覆盖着天鹅绒，盛放着几块不断变幻色彩，内部仿佛有液体能量流动的奇异晶石。
一种无形的，令人敬畏的威压，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空气里，让她本能地屏息凝神，连步伐都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生怕惊扰了这片神圣之地的宁静。
显而易见——
她，变成了唐嫣禾在龙域时的一名贴身侍女。
【这就是龙域金龙王宫？这就是禾禾从小长大的地方？】
是的，看起来，她又来到了唐嫣禾过去记忆的幻境内，与过去的她重逢。
这是顾婉晚未曾预料到，她不曾想到过那个暗夜影鸦的实力居然如此恐怖，甚至在打斗的间隙停滞了时间。
如果顾婉晚有心留意医院那边传来的异能波动，就会发现这并不是暗夜影鸦带来的结果，而是冷箐，不过现在她被困在了幻境里面，也不用管这些了。
她首先要做的是观察这个幻境的流动，找到逃出这个停滞时间的办法。
顾婉晚透过这名侍女的眼睛，看到了一个与她认知中截然不同的唐嫣禾，在清晨的龙晶演武场上，她看见了年幼的唐嫣禾。
现在的她，看起来不过人类孩童十来岁的模样，却已经穿着一身利落的银色练功服，站在演武场中央。
她的对面，是一位气息浑厚，面容古板的老龙族教官，而训练的内容是龙族基础战技的千次重复锤炼，每一次挥爪，每一次摆尾，都必须达到教科书般的精准，角度，力度，速度，不容有一丝偏差。
这对一个幼小的龙族来说太过残酷了，但对身为皇储的唐嫣禾来说，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顾婉晚看着那个幼小的身影一次次摔倒在演武场内，满脸是伤，却从未流过一滴泪。
身为皇储，连流泪的权力也是被剥夺的。
“殿下，发力点不对！重来！”
“气息流转滞涩！再来一遍！”
“一千次，少一次，力度弱一分，今日便没有膳食用！”
教官的声音冰冷严厉，不带丝毫感情，小嫣禾的金色竖瞳中满是疲惫，细嫩的掌心甚至因为过度练习而微微红肿，渗出血丝，但她只是抿紧嘴唇，擦去额角的汗珠和掌心的淡金血迹，一言不发地继续练习。
周围侍立的侍女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流露出丝毫同情或异样，在这里，皇太女的强大是理所当然，脆弱是绝不被允许的。
顾婉晚不忍心再看下去，便回到了皇宫内做自己的事情，直到午后的龙语秘法殿——
这是一间布满古老卷轴和能量水晶的宏大殿堂，顾婉晚被安排到这里擦拭水晶灯，与此同时，唐嫣禾也结束了上午的训练，开始了繁重的课程学习。
她看见小嫣禾端坐在一张巨大的龙晶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比她人还高的厚重龙皮古籍，看得人头皮发麻。
一位年迈的龙族学者正在讲解某个古老契约的细则，声音缓慢而低沉，书籍上面记载的龙语符文复杂晦涩，每一个字符都蕴含着强大的力量，也带着沉重的历史与责任。
顾婉晚作为侍女，只能安静地侍立在角落，看到小嫣禾必须全神贯注，努力理解并记忆那些对她而言尚且深奥的知识。
偶尔走神，或是提问显得“幼稚”，都会引来学者无奈却隐含失望的叹息，于是乎……那双本该充满好奇和灵动的金色眼眸，在大部分时间里面，都只能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专注。
休息的片刻，她也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玩耍，最多只能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悬浮的巨大金属矿和永恒的金色光辉发呆，小小的背影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孤寂。
而到了傍晚，便是礼仪与政务启蒙，唐嫣禾在结束了白天繁重的知识学习后，还要学习身为皇族的礼仪。
如何行走，如何端坐，如何用膳，如何接见臣属，如何批阅最简单的奏章，由辅政大臣预先筛选……一切都有严格到刻板的规矩。
顾婉晚亲眼看到，在一次模拟接见附属族群代表的仪式上，小嫣禾只是因为坐姿稍微松懈了一瞬，就被陪同的女官用戒尺轻轻点了后背，低声提醒。
“殿下，脊背挺直，威仪自显。”
唐嫣禾立刻绷直了身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尊精致却无生气的琉璃娃娃。
顾婉晚甚至能感受到，手中托盘里那些能量晶石散发的热量，都比眼前这位小皇太女身上流露出的“人气”要温暖些。
只有当一天的繁重课业全部结束，侍女们都退到外间，寝宫内只剩下“唐嫣禾”一人时，虽然顾婉晚知道暗处一定有护卫，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才会稍稍缓解，深夜里是小嫣禾难得的喘息时间，短暂又孤独。
顾婉晚有一次奉命送去安神的灵液，看到小嫣禾并没有立刻休息，而是蜷在宽大的窗台上，抱着一本明显不是龙域官方典籍的，封面花哨的书册在读。
借着窗外赤阳净炉恒定的光辉，顾婉晚瞥见那似乎是一本来自人界的，讲述冒险故事的插画书。
只有在那一刻，小嫣禾的脸上才会流露出些许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真实情绪——
好奇，向往，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书中自由世界的羡慕。
那或许就是“禾木酱”对故事感兴趣的源头，是她在沉重枷锁下偷偷为自己开辟的一小块秘密花园。
作为侍女，顾婉晚经历着日复一日的服侍，唐嫣禾对待她们这些下人并不苛刻，赏罚分明，但也仅止于此。
那种距离感并非源于傲慢，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被规则塑造出的习惯。
她没有可以撒娇的父母，没有可以嬉闹的玩伴。
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疲惫，委屈还是偶尔的喜悦，都必须压抑在那张完美无瑕的皇太女面具之下，完美无缺。
顾婉晚感受到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一种被“皇储”身份牢牢捆绑住，几乎无法呼吸的沉重。
那段关于胸针的记忆碎片尤为清晰，此刻在顾婉晚的意识中呈现出更多细节——
那是一次极其重要的，关乎龙域与某个元素位面新盟约签订的典礼前夜。
唐嫣禾穿着那套象征皇太女身份的，由无数珍稀金属丝线和能量宝石织就的礼服，礼服沉重得需要四名侍女同时协助才能穿戴妥当，顾婉晚扮演的侍女负责佩戴最后一套象征权力与契约的胸针组，完成最后的装饰。
但由于紧张和礼服本身的繁琐，顾婉晚不小心将一枚形似龙牙，末端锋锐的胸针别尖，刺入了唐嫣禾纤细的手腕。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她附身的侍女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伏在地，连声请罪，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按照宫规，损伤皇族身体，尤其是重要典礼前，是重罪。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唐嫣禾只是极快地蹙了一下眉，那瞬间的眼神甚至没有看向跪地的侍女，而是迅速扫了一眼窗外，似乎在确认是否有外人察觉。
然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袖袍遮掩住手腕，另一只手随手抽出袖中的一方丝帕，动作流畅而自然地按住了那处正渗出淡金色血珠的伤口。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式的淡漠。
“无妨，小伤而已。起来，继续，典礼不能延误。”
她甚至没有多看那伤口一眼，似乎那微不足道的疼痛，与她必须维持的皇族体面和即将承担的责任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那种对自身伤痛的漠然，对规矩和责任的绝对服从，远比任何怒斥，都更让顾婉晚感到震撼，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
她终于明白，唐嫣禾的冷静，和对人类情感的疏离感，并非天生。
她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压抑和规训中，用无数次的自我消化和忍耐，用意志，一点点磨砺出来的铠甲。
顾婉晚的意识沉浸在这份沉重的回忆里，她一直以为唐嫣禾是高高在上，随心所欲的存在，却从未想过这耀眼身份背后，是如此冰冷残酷的束缚。
自己那份源于网友的执念，以及因此而生出的嫉妒和算计，在唐嫣禾所面对的世界和巨大的责任面前，显得何其渺小？何其狭隘？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残忍的打扰，与背叛。
她想起自己曾因为唐嫣禾对温斯绻的“特殊”而愤懑不平，此刻却意识到，温斯绻或许才是那个唐嫣禾在异界遇到的，一个能够照料她因为逃离责任后的温柔伴侣。
而她们之间的那份网友情缘，可能更多是一种志趣相投的好奇，远非她想象中的亲密无间。
一种复杂的心绪，顿时在顾婉晚心中翻涌起来——
有对自己过去行为的深切愧疚，有对唐嫣禾处境的理解，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和无力感的心绪。
她窥见的，不仅是唐嫣禾的过去，更是一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命运。
比起自己的爱恋，或许，放手让真正能抚慰唐嫣禾内心的人去爱她，才是一件好事吧？
顾婉晚看着在夜色中枕着小说沉沉睡去的小嫣禾，默默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但是，如果让她早一点明白这些，早一点知道这些，会不会她也有机会……有机会去好好爱她？
顾婉晚不知道。
但是，现在，她有一件唯一能做的事情。
轻轻走到床头前，在不存在的过去中，她轻轻落下一个温柔的晚安吻，印在小小金龙的额头上。
【晚安，我的禾禾，祝你好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