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除了是唯一的休息时间，更是唯一的娱乐时间，观察了很久之后，顾婉晚才发现了这点。
对于白日里必须时刻保持皇太女威仪的小嫣禾而言，这漫长的，被永恒之光笼罩的夜晚，或许是她唯一能短暂卸下重担，偷偷寻觅一丝慰藉的时光。
顾婉晚在多次夜晚值守后，逐渐摸清了一些规律。
她发现，小嫣禾在完成所有课业，洗漱就寝后，并不会立刻入睡。
她总会屏退内间所有侍女，只留一人在外间值守。
然后，内间会陷入一段特别的寂静，不是沉睡的均匀呼吸，而是一种带着些许窸窣声响和专注气息的安静。
起初，顾婉晚并不明了。
直到有一次，她借着更换烛火的时机，极快地瞥了一眼内间。
借着朦胧的烛光，她看到小嫣禾并没有安卧在床，而是蜷缩在靠窗的软榻角落，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埋进阴影里，正低头专注地看着膝上的一本……书？
那书的封面并非龙域常见的厚重皮质或金属材质，而是某种色彩鲜亮，绘着卡通风格图案的纸张，与这庄严肃穆的宫殿格格不入。
顾婉晚终于明白了。
那是一本人界的故事书，是小嫣禾秘密的精神乐园，是她沉重生活中唯一一抹来自外界，充满自由幻想的色彩。
那一刻，顾婉晚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柔情，那个在演武场上倔强，在秘法殿中沉稳的小皇太女，私下里也不过是个渴望故事和远方的小女孩。
然而，这片小小的乐土并没能长久存在。
就在顾婉晚发现这个秘密后不久，一次例行的宫内巡查中，一位以严厉刻板著称的女官，在检查寝宫时，从龙晶床榻的枕头底下，搜出了那本已经被翻得有些卷边的故事书。
看到那本书那一刻，女官的脸色沉了下来，就像覆盖了一层寒霜。
她高举着那本与周围环境极不协调的彩色书册，声音残酷而尖锐，在整个寝宫内回荡。
“殿下！这是何物？！身为龙域皇储，未来肩负界域兴衰，怎可沉迷于此等来自低等界域的，毫无益处的玩物？！这只会消磨意志，玩物丧志！此物，没收！”
小嫣禾当时正站在一旁，准备接受巡查。
在看到书被搜出的瞬间，她的小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金色的竖瞳骤然收缩，里面写满了惊慌，无措，以及一种心爱之物被强行夺走的，深切的痛苦。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她不能辩解，皇太女喜欢“玩物”，本身就是一种失职。
她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低下头，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硬生生将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压了下去，用沉默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那天晚上，顾婉晚正值夜班。
内间异常安静，连往日那因伤痛而忍不住的抽气声都没有了，只有一种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低落。
顾婉晚站在外间，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屏风后弥漫出来的悲伤气息。
她知道，那本被没收的书，对小嫣禾而言，不仅仅是“玩物”，而是这条可怜的幼龙通往另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窗口，是她压抑灵魂的唯一喘息之地。
失去它，不亚于一场心灵上的浩劫。
那一整夜，内间都没有任何声响，但顾婉晚知道，小嫣禾肯定没有睡着，无声的伤心，比哭泣更让人揪心。
第二天，整个白天，小嫣禾都表现得异常沉默。
训练时更加拼命，学习时更加专注，她似乎想用加倍的劳累来麻痹自己，但顾婉晚能看到她眼底深处难以掩藏的黯淡和失落。
顾婉晚的心也跟着沉甸甸的，她很想做点什么，来弥补这个小女孩失去的快乐。
直接再找一本一模一样的书是不可能的，那太显眼，风险也太大。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既然旧的不行，那她也可以凭自己的记忆，为小嫣禾重新“创造”一个新故事。
她曾与“禾木酱”在网络上有过无数交流，清楚地记得“禾木酱”曾特别提起过，很喜欢一位人界作家写的某个短篇冒险故事，觉得里面主角的勇气和自由精神令人向往。
顾婉晚自己也读过那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结局温暖，很适合现在的小嫣禾看。
但这也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
在龙域王宫，私藏，更遑论传抄人界书籍是重罪，但看着小嫣禾强装镇定下的伤心，顾婉晚决定铤而走险。
她利用一切可能的碎片时间，在独自打扫偏僻书房时，她会悄悄顺走几张废弃的，质地较好的草稿纸边角料。
在深夜值守，确认内外无人时，她会躲在最阴暗的角落，就着微弱得几乎看不清的夜明珠余光，用尽可能工整，却不带个人笔迹特征的字体，凭借记忆，一字一句地誊抄那个冒险故事。
这个过程漫长而紧张，每一笔每一划都需全神贯注，既要保证字迹清晰可读，又要时刻警惕周围的动静。
手臂酸麻，眼睛干涩，但每当想到小嫣禾收到这份礼物时可能出现的表情，顾婉晚就觉得一切风险都值得。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机会终于来了。又是一次轮到顾婉晚值夜。
她将那份用心誊抄，甚至简单用线装订好的手抄本，小心翼翼地藏在袖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因紧张而沁出冷汗。
在确认小嫣禾已经屏退他人，内间再无动静后，顾婉晚深吸一口气，借口检查窗户是否关严，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内间。
寝宫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龙晶床榻上那个背对着外面，蜷缩成一小团的身影。
顾婉晚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快速扫视了一眼那个熟悉的，位于床榻和墙壁之间不易察觉的缝隙——
那是小嫣禾之前藏书的“秘密基地”。她屏住呼吸，用最快最轻的动作，将那份还带着她体温的手抄本，塞进了那个角落。
完成这一切后，她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内间，重新站回外间的阴影里，后背惊出了一层薄汗。
她紧紧盯着屏风，等待着接下来的反应。
内间先是长久的寂静。
然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接着，声音停顿了，似乎在疑惑地摸索，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顾婉晚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那个背对外面的小小身影，一时间僵住了。
小嫣禾似乎摸到了那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粗糙却熟悉的触感，然后，那个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谨慎，坐了起来。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金光，顾婉晚看到小嫣禾低头看着手中那份简陋的手抄本，久久没有动弹。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纸张的边缘，动作小心得就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寝宫里安静得能听到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等到了眼皮子都开始打颤，顾婉晚终于看到，那个小小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将那份手抄本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把脸深深埋了进去，整个人蜷缩得更紧了。
那一刻，虽然看不到小嫣禾的表情，但顾婉晚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似乎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惊喜和慰藉冲淡了。
欣慰的感受涌上顾婉晚的心头，让她眼眶发热。
她知道自己无法取代那本被没收的彩色绘本，但她用自己的方式，为这条孤独的小龙，重新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在这冰冷庄严的宫殿深处，一份跨越了时间与界域的，无声的关怀，悄然传递给那条孤独的小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