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间,于你而言,果真值得拯救吗?”
她的声音里散发着骨子里的清冷,却因脸上的酡红而带有几分魅惑之意。
薄唇如搽上粉红的胭脂光艳明亮,若有若无的讥诮,使人的所有视线都为之吸引去。
一袭雪白绡衣,沿广袖边缘勾勒的梅花纹殷红若血。
混杂着身体与梅花酿的清香逐渐飘远,绽放的红梅藏入如空如幻的雪雾,于朔风中摇曳生姿,仿佛要随时倒下。
雪花大如席,飘若飞絮。
慕心遥遥望着,双目征然,听她恣意唱起。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歌声是那样凄婉哀恻,倏然看见光阴流逝,桃园单薄的背影,日日年年,伫立彼方。
长老们说,大雪无垠,天地希声的那日,宗主经过一处破落的村庄,本对人间的血腥味已见怪不怪,正要走开,可是一个被藏于雪堆里的小不点伸出手,抓住她行将抬起的脚腕。
只要宗主想,那么世间罕有人能够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近她身。
所以,她不过是在等,等那个孩子伸出手向她求救。
是否事实如他们描述那样,还是老头子们添油加醋,在时间的见证下陡然变得无关紧要。
初来时,小不点对世间一切畏惧,宛如一张无瑕的白纸。
长老们纷纷赞扬她,没有因为灭族之恨而被怒火蒙蔽了心。只要勤加修炼,假以时日,定能出师,惩处那些作恶的邪修,还天下一个河清海晏。
起初,她什么都不懂,畏畏缩缩,走在路上,到哪儿都有人让她搭一把手,帮忙干一点儿活。
煨火煮药,炼丹煅器,药材种植,灵剑保养。
若是要求过分了,便会引来师尊,师兄师姐们便憨憨笑着,灰溜溜地辞别。
渐渐熟络起来,她开始主动承担这些活,并且每日修为更加精进。
可那时她不知道,剑宗已经几十年没有招收弟子了,所以大家才会那么开心。
她不知道许多闭关的长辈们,某一日没能稳住,吐出一口鲜血,在无人的角落溘然长逝。
她不知道下山历练的师兄师姐们也从没有一人回来过。
最后,整座山峰变得清冷,唯有她和师尊两人,孑然遥望远山之月。
她问,师伯他们还会回来吗?历练的师兄师姐还会回来吗?
师尊不语。
她觉得自己道行够了,想学师兄师姐们一样,下山历练,讨伐奸恶。
师尊不许。
……
第一年,第二年,第六年,第十年。
哪部分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被篡改的,悉数纠缠在了一起。
一曲舞罢,美人斜卧石桌,素手勾向慕心手中的酒盏。
可慕心偏不如她的愿,灌下最后一口香醇,而后双眼迷蒙地扬起眉:“你这人真奇怪,问我这人间是否值得拯救,却又不让我回答,自个儿跳起舞来,如此也罢,连酒都不让我喝了?”
闻言,美人的笑容放肆起来,那双凤眸一弯,生出许多妩媚之意。
“呵呵,如此说来,倒是我的过错了。”
纤细的手掌合上,石桌上变着法地出现一壶斟满的酒。
“那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
她仿佛醉得不省人事,咕咕哝哝,也不知到底说些什么。
慕心接过酒盏,瞪眼看她:“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是谁?我的心魔吗?”
“心魔?”
斟酌半句,美人便止住了。
“是,也不是……”
坐在盖着雪的石桌上,她摆摆手:“罢了罢了……若以为我是你的心魔,那便是了……”
眯着眼,好像要这样睡着了。
忽的,她睁开眼:“你方才说,你来此是为寻求解脱世人之法?”
“大概是吧……”
反倒这个时候,慕心有些无所适从。
过于关注眼前的人,差点忘却自己来时的目的。
她轻点头,但见美人挥手,凭空展开一面硕大的水镜,苍凉的景象淋漓出现在眼前。
北风国。
腐烂的尸体招来秃鹫,白骨森森露于荒野。
北方大旱,南方洪涝,连年颗粒无收,市井人相食。
南雨国。
妖风肆虐,邪修动辄祭炼一城之性命,而鲜有人阻止。
天子甍,臣子乱,家之分崩,国之不存。
生于这世间,不如不来,人们互相交换自己的骨肉,对婴儿的啼哭充耳不闻,狠下心来掐死。
北邙坡前,大家披上缟素,一起悲戚地唱着歌,共赴黄泉。
再过个三五年,这世间就该无人了。
只听美人意兴阑珊言道:“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式微已成天命,解脱之法无非一死。你看这世间如此,已经病入膏肓,何不放任自流,与我终老于此,逍遥饮酒?”
“你要对抗的,非自身难保、作壁上观的正道,也非‘我死后管他洪水滔天’的邪修。”
“而是天命。浮屠世界的命数已油灯枯竭,何必呢……”
渐渐得,她向慕心施加的声音愈发缥缈,宛如远山的雪一般清冷,幽远。
慕心沉默,继续观着水镜中的景象。
画面一转,看见剑宗的求道峰上,年幼的慕心在一条分岔的路口踟蹰许久。
一条是通往焚心峰的路,另一条则通向藏书阁。
生机在后者,死别亦在那里。
美人轻笑:“去找你的师尊,度过最后十几年安稳幸福的时光。”
“去藏书阁,也能找到生机,可你必死无疑。”
可水镜中的人没有顾美人的危言耸听,毅然决然走向另一条路。
适时,慕心终于想起她做出那个抉择的初衷。
“书中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时值,自负天命,难凉热血的年纪。”
“浮屠世界的四十载春秋,于我而言,如同一场虚幻的梦,既认定为一场迟早会醒来的梦,那么放心大胆地去实践书中所言不也挺好的吗?”
毕竟……现实中的我可没有那么伟岸。
她低下头,拨弄自己的手指。
“最差的结果……不过香消玉殒,黄粱梦醒。”
在慕心看不见的地方,美人的神情忽而变得极为落寞,她掩饰得极佳,接而笑道:“于你而言,浮屠世界的万般景象都不过是一场迟早醒来的梦吗?”
“大概……是吧……”
“值得吗?”
“什么?”
“来这世间,只求一死么?”
慕心定定地望着表情极其认真的美人,良久,都未出言。
雪花飘落衣襟,她掬起手中的雪,轻呵一口热气。
“可是,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她顿住,回忆起前半生的人生。
“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凡人。我实在难以想象自己御风而行,移山填海的模样。”
“若非师尊跟着穿越到地球来,我还真以为浮屠世界是我坠入那个洞窟,走马灯时醒转不来的南柯一梦。”
“回归到普通高中生的生活,不,再过几个月就是大学生了,秉持这样的身份一直过着平凡的日子。”
“在醒过来的一瞬间我有这么想过。”
“至于那些异世界的故事,我会把它们深埋于心底,谁都不会告诉。”
女人幽幽地看着她:“那么,你的师尊呢?若她将离开名为地球的地方,回归浮屠世界,你会追随而去吗?”
“……”
慕心一下子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