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仰望，那是另一片恢宏的世界。阁楼尖塔鳞次栉比，砖墙石桥比比皆是，跨越时代的厚重气息瀑布般涌向大地，震撼着每一个凝视苍穹的渺小身影。
人们行走于大地，穿梭于街道，宛若另一块大陆倒悬，从天而降。
视野的尽头，天的尽头，它占据了一切。前所未有的压抑感弥漫在伊泉心头，可同样，他第一次如此具体清晰地意识到天空的广阔。
仅有数片云朵沉浮的是它，能够容纳另一个世界的也是它。
没有河水相互倾泻交融的异象，更没有失常的引力，两个世界一上一下，各行其道，似乎只是互不相关的两个投影。
不，怎么会互不相关呢？
地上的伊泉不就正为天穹之上的世界感到心惊吗？
失去意义的时间遮住了太阳，皎洁的圆月倒映在伊泉脚下——正如那一侧的血红月影。
就在这一瞬间，空间骤然凝滞，所有人都抬起了脑袋，宛若明悟般，和伊泉一道仰望着另一个世界。
所有人。
无关身份，无关职业，无关地点，无关种族。
两个世界的目光在明月中相互交错，在错愕与惊异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溶解开来。
门扉不再紧闭，天地相倾。
……
嘭！
一声巨响，伊泉猛地清醒过来，怔了片刻，着看向按在自己桌角的那只手掌。
皮肤粗糙，多有皱纹，还沾着各色的粉笔灰。
边上传来窃笑，不过瞬间就被愠怒的声音打断：“你们几个也站起来！一帮人坐一块儿打瞌睡，真当我没看见？”
伊泉花了点时间让双眼聚焦，眼前勃然大怒的人影赫然是数学老师李德。这位早已接近退休年龄的特级教师每天都带着令年轻人都叹为观止的嗓门和体力在学校教育后辈，后辈不仅指学生，更包括无数新人教师。
熨得毫无皱纹的衬衫，简洁的黑白搭配，利索的短发，今天的数学老师与往日毫无差别。可在伊泉眼中，一红一白两轮圆月挥之不去，缓缓落在了李德的双眼处。
“……”
伊泉的思维骤然停滞。
幻象与现实重合，严肃的数学老师瞬间消失，眼前只剩妖异的魔鬼。周遭声音飞速远去，说不清的异样情绪缠绕在心头，闷得他说不出话。
心跳分明在加速，却如被某人攥在手中，无法搏动。
危机感？恐惧感？
伊泉无法分辨，也没有任何分辨的余地。
没几秒，极致的心理压迫便带来了生理上的反馈。伊泉的胃部开始疯狂痉挛，无法抑制地干呕，可怕的模样宛若某种绝症爆发，瞬间让整个班级陷入窒息。
“我……”
伊泉抬头看了看众人，最终来不及做任何解释，跌下椅子，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去。李德一脸怒气甚至没完全收起，错愕地望向伊泉的背影。
一起打瞌睡的两人面面相觑：“这算起床气吗？”
“还在这说废话！”
李德瞪了他们一眼，怒道：“赶紧去看看怎么回事，不舒服就带去医务室！”
二人如蒙大敕，拔腿开溜，看得李德又是一阵心累。
现在的孩子怎么就是油盐不进，越教越咸鱼呢？
他转而看向其他学生。被伊泉吓过一遍的班级依旧鸦雀无声，无数茫然和呆滞的眼神交错。李德不由地叹了口气，背着手走回讲台。
“以后身体不舒服就举手，不要趴那自己憋着。”
他扫视了一遍全班，摆摆手：“是你们读书，不是书读你们。现在把我刚才讲的例题回顾一下，等会儿抽人上黑板来讲，讲不出来的自习课来我办公室补习。”
顿时响起无数哀鸣。
十多分钟后，李德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走出了教室，而被两人拖进医务室的伊泉也趁着下课铃跑了回来。
早上这个点校医根本没上班，那两家伙只是单纯拉着他当摸鱼旷课的挡箭牌，不但没有让他得到休息照顾，反而闹得医务室鸡犬不宁。
不过也多亏那两人时刻不停的闹腾，伊泉的注意力被大幅分散，方才若隐若现两轮月亮不知何时消散了，身体也再无异样。
唯一留下的，是深深刻在瞳孔内的，几乎可以被忽略的黯淡痕迹。
伊泉对此无从得知，他只是单纯感到一阵后怕，并且不断告诫自己，以后睡觉绝不能挑数学课。
毕竟这次的经历告诉他，睡觉被打扰，会导致生理上的不适。
嗯，化学老师眼神不好，下次选她的课。
脑中正琢磨着，伊泉又不自觉地想起那倒悬的大陆，以及相互对视的人群，顿时脖子一缩。
“做梦都这么恐怖，一定是老头上课太凶的问题……”
“伊泉，你刚才咋回事啊？”
不等他继续腹诽，课桌边就围上来一圈人，个个眼里有光：“那啥症状啊，是不是食物中毒？”
“伊泉早饭在家吃的，不至于吧。”
“这样啊，可惜了……”
伊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没被毒死可太对不起你了。”
说话的男生咧嘴笑道：“没事，原谅你了。”
“你TM……”
“哎别废话了，伊泉你到底咋回事？”
眼看边上又要闹起来，刚才把伊泉架进医务室的俩人突然冲进教室：“来来来，这我知道，都过来听我讲！”
伊泉眼皮一跳，不详的预感窜上心头。
那两人一个叫林彬杉，一个叫毛垣，平日虽然不算劣迹斑斑，但整活凑热闹他们绝不会错过。可以预见，要是自己做的梦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大概率会变成什么灵异故事。
一瞬间，伊泉开始后悔和他们提起梦的事情。
果不其然，没几分钟，二人就在人群的簇拥下开始“回忆”，从神仙托梦，讲到世界末日，又从世界末日，一路说到救世主降临。
不知道的还以为教室里有两说书的。
“咱是要被异世界入侵了吗？”
“我懂了，伊泉天赋异禀，收到神谕……”
“什么乱七八糟的！”
眼看人群中一人一嘴把事情传得越来越邪乎，伊泉连忙大声制止，胡乱挥着手臂把他们驱散开。
“我只是睡着的时候身体不舒服，做了个噩梦，你们别扯远了啊。”
站在人堆中央的毛垣眉毛一挑：“真的只是噩梦吗？”
伊泉脸色一黑，反手竖起中指：“我要是明天听见什么诡异传言，你就等着教务处来查你手机吧。”
这回轮到毛垣脸黑了。
“咚咚咚——”
教室前传来清脆的敲门声，众人扭头望去，发现本该回办公室的李德不知为何折返，站在门口，看着聚集在一起的学生。
准确来说，是看着伊泉。
李德稍微扫了两眼，见他气色无碍，说道：“刚才课上讲的内容很重要，自己先看看，最后一节晚自习我给你补上。”
伊泉点头如捣蒜。
随后，李德将目光移向另外两人。
毛垣顿时汗毛倒立，感觉事情不对。林彬杉同样有此预感，朝边上挪了两步，与毛垣保持距离。
“毛垣，林彬杉，你们两晚上也过来。”
就在二人心中一松的时候，他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毛垣把手机也带过来。”
顿时，有一颗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
————
晚上十点。
高中的日子，就是在翻来覆去的课程与堆积如山的作业里挣扎，虽说可能有度日如年的煎熬感，但总体来说，消磨一天也就那一愣神的功夫。
这个点，高二寝室已经熄灯，伊泉则堪堪走出办公室，混进了刚下课的高三学生群里。
他必须承认，李德是一位教学经验丰富的优秀教师，一但让他讲到兴头上，某个知识点的整个体系都会被捋清楚灌进学生脑袋。
但这也导致了他放学时间的大大推迟。
“累死我了……”
伊泉两根手指拎着笔记本和草稿本，边走边甩，感觉一股疲惫从脑子扩散到全身。
他瞄了两眼边上的学长学姐，但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什么都看不清。
“一个个印堂发黑，我明年也会变成这样吗？”
他忽然感到一阵荒谬的笑意。
走出教学楼，月光洒在路上，竟是比走廊还亮上不少。伊泉晃晃悠悠地抬起头，看着月亮，又想到了早上的遭遇。
烙印在视野中的，一红一白的圆月。
恰好，今夜月相饱满，状如白玉盘，此刻正与几朵黯淡的云相互倚靠，既不显单薄，又没被遮掩半分光辉。
明月何皎皎。
在通往寝室的路上，在人流之间，他就这么站定，忍不住重新探寻那惊悚的瞬间。
伊泉盯着月亮。
月亮也盯着伊泉。
失重的错觉蔓延全身，他仿佛又在仰望另一片天地，见证皎白的圆月与那轮血月的对峙。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闭上右眼。
倘若幻象还在，此刻的白月已阖入眼内，红月正映照天空。
“——！”
就在动作完成的瞬间，伊泉感受到了精神上的巨大震动。
哪怕视野中的幻觉早已消失不见，它们依旧于不可见之处咬合了齿轮。
一侧向内锚定，另一侧向外嵌合。
伊泉的目光骤然看穿了某一层“幕”，熟悉的倒挂房屋映入眼帘，另一个世界重新浮现。
它们似乎比早晨更加靠近了，近得让伊泉无法看到大陆全貌，也近得让伊泉能够看清每栋房屋。
不过这次，没有人再抬头与伊泉对视，就仿佛伊泉是来自上界的仙神，正在俯瞰广袤人间。
无言的震撼笼罩了伊泉的内心。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居然又看到了那梦中的景象。
那现在，是现实吗？
伊泉摸了摸自己的脸，斟酌再三，最终没扇下去，选择相信自己的清晰的意识。
闭眼、睁眼、抬头、低头……无论怎么重复，在那皎洁的月光中，他始终能稳定地望透那一层潜在的幕布，看到一个不断靠近的世界。
他眨了眨眼。
又或许是月亮眨了眨眼。
“既然不是梦……”
伊泉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平复下激烈的心跳。
“要报警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