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天花板。
青河睁开眼，面对着的是一块灰色的天花板。他惊坐起来，扒拉开衣服看自己的胸口——完好无损，他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他下床，走到落地窗前，外面已经是大白天，伸向远方的高架路上车水马龙。今天天气不错，孟春时节特有的莫兰迪色调的没有一丝云的蓝天温柔的像母亲的怀抱一样包住了整座城市，让他难以想象昨晚的事情就发生在不远的城郊。
“吱嘎”，门响了，他回头看去。进屋的江获麟提起手里的塑料晃了晃：“早饭。”他走到落地窗旁的桌前，把塑料盒盛着的豆腐脑和另一袋包子放下，又说：“吃吧。”
“哦。”青河看见门还开着，就过去关门。
在他伸手去拉门的一瞬间，叶素突然出现把门狠狠地又摁了回去。
“让我进来再关门。”她甚至是在躺到床上之前才说的。
“你不是不愿意进来吗？”江获麟瞅了她一眼，继续看起手机来。
“怎么回事？”青河关上门，看看叶素，又看看江获麟，百思不得其解。
叶素“哼”了一声，赌气似的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
江获麟耸耸肩：“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我捅了你一刀而闹脾气了也说不定。”
“谁会因为这个闹脾气啊喂。”叶素狠狠地丢出一个枕头。江获麟歪歪头，让枕头砸到了落地窗上。他不可置否地微微笑笑，又仿佛看穿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
“嘛，昨晚上的事，我很抱歉。”青河摊手说，“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当时。”
“谁要听你狡辩！”叶素把另一个枕头精准地抛到了青河脸上。
“好啦，别闹了，他当时就是没有办法。”江获麟拾起两个枕头扔回床上，“谁也没想到他会被那个家伙乘虚而入。”
“什么意思？”青河其实不太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唉，我不是说过，你之所以能活着，是因为我把之前的一个异鬼概念转移到了你身上吗？”江获麟盯着青河的双眼问。
“嗯，你还说它的概念会逐渐侵蚀我自己的，来威胁我让我同意你们的提议。”青河趁机吐槽道。
江获麟无奈地掐掐眉头，说：“首先，那不是威胁；其次，我估计错了。”
“什么估计错了。”青河更加疑惑，这家伙明明当时信誓旦旦地，现在居然会说自己当初错了？
“我说你的概念会逐渐被异鬼的概念侵蚀，是基于你当时已经死了的判断做出的。死人的概念会逐渐消散，所以你的概念会越来越弱，自然容易被异鬼的概念所侵蚀。但是……”一般这种话都是“但是”后面的部分才最重要，“但是你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你的概念似乎和异鬼的概念相处的很好，两者之间相性相当不错。”
“呃……也就是说它没有侵蚀我的概念？”
“对的，这说明，要么你其实当时根本就没死；要么你天生概念就很强，死亡都无法轻易驱散你的概念，这个的几率我觉得不大。”江获麟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前者的话，就说明，非常抱歉，你不幸的被植入了异鬼的概念成为了鄙人异术的试验产品。后者的话，你简直就是异术奇才万世无一！”
青河的脑瓜子嗡嗡的，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一直在跳。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昨晚上的那家伙觉得自己也可以在你身上挤一挤。于是它就趁着博托把它的镇压地给炸碎的契机把你吸进了他自己的意识领域，想要寄生在你的意识中。结果你俩的意识打了起来。”江获麟解释起昨晚的状况。
“所以……”青河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很累很累。
“所以你暴走了，你自己的意识一时间被压制了，异鬼的概念和意识使得你出现了异鬼化。先是攻击了听见你的叫声跑去看你的叶素，然后又和我打了起来。我逼出了那家伙的意识，把它彻底杀死了。”江获麟说的轻描淡写，不过看叶素今天的态度，青河笃定那肯定是很吓人的场面。
“就是捅我一刀是吧。”青河有些心有余悸。
“要不然呢？”江获麟耸耸肩，看来他确定没有其他办法。
青河默默的转过身，吃起江获麟给他带来的早饭。
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有太多的反转和出乎意料，让他没有任何的冗余去好好地在心底里消化吸收这些事。他一边吃饭一边想，倘若自己没有去翘掉那节补习班、倘若自己是去看了场电影而不是去了网吧、倘若自己早一点从网吧出来而不是拖到饥肠辘辘之后，事情还会不会是这个样子？
“吃吧，吃完了叶素会送你回学校。”江获麟看出来青河的心情极差，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准备离开他的房间。
“我吗？”叶素从床上坐起来。
“嗯，那辆车我就送你们了。”
“真的？”
“当然。不过这小子要用的时候你绝对不能拒绝，哪怕他会把它搞报废也不行。报废了我再送你们个别的就是了，想要什么到时候你们自己定。”说完后，江获麟才离开了房间。
叶素搬来一把椅子，坐到青河旁边，明显心情好了许多。她问：“你一会儿就直接回学校吗？不到处转转再说？反正博托给你请了一整天的假。”
“还是回学校好了。”青河淡淡地回答。他扣上塑料碗的盖子，把它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起身想找自己的书包，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书包还在叶素的车后放着，就说：“走吧，请把我送回去吧。”
整整一路，青河都是抱着自己的书包，头靠窗户，双眼无神的样子。这让叶素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事情，但她没有开口说话，可能是不想说太多自己的事，也可能只是善解人意地想让青河静一静，以至于，一路上她都没有重踩过油门或者刹车，Zagato平稳的就像一列崭新的高铁一样。
“到了。”叶素又是直接把车停到了学校门口，正对着“禁止停车”的牌子。
保安堆着笑意上来打招呼：“又是你这个小姑娘啊，哈哈！”
“叔叔您好啊。”叶素从座后的储物格里掏出一盒软中华递给保安，甜甜地笑着说，“我这不是得把他送回来嘛，就再停一下。”
保安接过烟，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停一下不要紧的。”然后笑呵呵地看着青河打开车门往学校里进。
但叶素并不是只“停一下”，她是目送着青河进到学校里，上了教学楼，再进到班里。甚至他进班以后，如果他往窗外的校门口看去，是依旧能看到那辆漂亮的不像话的Zagato的，叶素就坐在里面发呆。她回想了一会儿昨天晚上被青河追着跑的窘迫，又追忆了一阵儿很久之前的故事，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有韵律地击打着，嘴里也在跟着哼哼，只是没人听的出来那是什么曲子。直到她被一阵鸣笛惊回魂来。
“按什么喇叭啊！”叶素显然很不高兴有人打断自己的冥想。她狠狠地轰了一下引擎，把V12的声浪完全地释放了出来，这才不情不愿地一点点挪动起来，还特意从极其惊险的距离在那辆鸣笛的奥迪面前滑过，停到了路边去。
奥迪却并没有直接进学校，而是往前开了一点后降下了后排车窗，招呼过来了一个保安说了些什么。随后那个保安又小跑过来敲了敲叶素的车窗。
叶素降下车窗，那保安问：“请问您是哪位学生的家长啊？”
“我看起很像是有孩子的吗？”叶素震惊于自己会被看错年龄。
保安抱歉地笑笑：“哦，是这样的。咱们这儿有规定，校门口不能停车，而且你还挡到咱们校领导的车了。按规定，得让您孩子回家批评您，教育您文明停车。”
“不用了，我交罚款算了。”叶素伸手去拿自己的钱包。
“不不不。”保安连忙摇头，“咱是学校，不是执法机关，没有罚款的权力。”
叶素放下钱包，无奈地看向保安：“那我也不是学生家长，怎么办。”
“那您就是社会车辆了？那您就得来保安室登记一下。”保安给叶素让出了开车门的位置，请她下车。刚好，奥迪车上也从后排下来了两个人，她惊讶地看见其中一个是博托。另一个人则冲着这边问：“老张，那车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就去登记！”保安回复道。
博托也看向了这里，冲着叶素翻了个白眼。叶素回瞪他一眼，他这才装模作样的露出一脸惊讶，一边往她那边去一边故意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这不是叶小姐吗？你居然来地这么早。哦，冯先生，我向您致以我最诚挚的歉意。这位是我们学校的二年级学生瓦罗妮娅·叶，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华裔学生。本来她是要和我一块儿过来考察贵校的，只是昨天晚上临时有事，只能今天自己过来。她久居瑞士，不太了解贵国交通法规，违停一事应该只是误会而已，我会好好教育她的。”他一连串撒了不知道多少个谎，脸上却信誓旦旦煞有其事。
“哦，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冯先生脸上霎时间喜笑颜开，伸出手和叶素握手道，“同学你好，我是本校校长冯保军，今天由我来陪同两位来我校参观考察和进行宣讲活动。”
“您好您好，我是布罗妮娅·叶，中文名是叶素，您叫我中文名儿就好了。多谢您能拨冗陪同，真是辛苦您了。”叶素营业性地微笑着，声线也柔和起来。
“不愧是贵族名校，学生真是彬彬有礼，叶小姐一看就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啊。”冯校长面不改色地恭维着，“那就一起进来吧。”
博托点点头，一脸的严肃和正式：“那就进去吧，我相信在贵校我们一定会收获颇丰的。”
青河进到班里后就没有一秒钟心思是在学习上的，从进班到现在，已经上了两节课了，他桌面上却还是昨天晚上就摆着的英语卷子。他思绪很乱，乱到现在他还没有一个头绪，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思考起来才对。下课的时候不停地有人过来找他搭话，但所有人看见他的一脸愁容后都知难而退地没有开口，甚至有人开玩笑说这是因为傍了富婆后世界观崩坍了。
从某种角度上这话倒也没错，这两天他的世界观确实崩坍了，而且现在也还没重塑起来。他咬着笔头认真且艰难地思考着这个复杂的问题，直到同桌碰了碰他的手肘，指着窗外走廊说：“看，那不是你女朋友吗？”
他指着的是从窗外经过的叶素，她正跟在不住地向冯校长夸赞这所学校学习氛围多么的浓厚、学生多么的有天份、学校设施多么的齐备先进的博托身后。她也看见了他，并且招了招手。
“昨天还是洛丽塔，今天就是御姐风了啊。”同桌点评到，“风格多变的女生可是最不好驾驭的那种，你小子这口软饭吃着可不简单。”
青河笑笑没有说话，博托也看到了他，于是指着他对冯校长说：“你看这个学生，我能看出来他肯定是将来会有大作为的。”
“那个学生？”校长的脑子飞速地过着自己过往的记忆，但并没有能从哪次全校表彰大会中提取出有关青河的内容——这就对了，青河压根就没拿过什么校级或以上的荣誉，校长有记忆就怪了，但这不妨碍校长对博托说，“对的，我有印象，他拿过不少奖项。”
“是吗？”博托一挑眉毛，他可不记得从青河的档案上看到过什么荣誉记录，“看来他已经锋芒毕露了啊。”
“年轻人有点冲劲儿总归是好的。”冯校长说，“我们有个伟人说过：‘这个世界终归是年轻人的’嘛。”
“啊哈哈哈，我也这么认为。这叫……”博托一时卡壳，他看向叶素，“中国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
“英雄所见略同。”叶素替他补上。
“对对对，英雄所见略同。”博托和冯校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吃完午饭的时候，班主任进来说：“过一会儿有个国外大学的宣讲，咱们班得去几个人。这样吧，英语前五名去听一听。青河，你也去。”
“我？”准备趴桌子上睡觉的青河抬起头惊奇地问，“我去干什么？”他英语并不突出，也没有什么去国外上大学的意愿。
“让你去你就去，人家想去还去不成呢。”班主任说完就走了。
青河不得不跟着另外几个英语前五的学生往礼堂去，下了楼他回头看见LED屏上写着“热烈欢迎瑞士梅斯-博伊龙学院代表团前来我校考察宣讲。”
“梅斯-博伊龙学院？”他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没听说过的学校啊。”
他对这个学校并无兴趣。
然而一进礼堂他就看见了坐在主席台上的叶素和博托，后者冲他眨了眨右眼，示意他往第一排坐。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宣讲活动压根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面无表情地往后边坐去了。认出台上的叶素的同班学生则一个劲儿地问他是怎么认识在瑞士留学的漂亮姐姐的，他最后烦不胜烦地跑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自己坐了。
随着校长对博托——按校长的话，是“尊敬的著名历史学家、人类学家、欧洲科学院社会科学部院士、圣安德鲁斯大学名誉教授、伦敦政经学院名誉博士、梅斯-博伊龙大学副校长兼社会科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博托·卡尔·克莱斯特先生”冗长的头衔一一介绍完毕，并且念完了他那例行公事的乏味的开场白诸如“夏草菲菲、骄阳似火”云云之后，终于轮到几乎要在那宽大的皮质转椅上坐出痔疮来的博托清清嗓子来介绍他这个在青河看来是为了碟醋才包的饺子的学校了！
“我们梅斯-博伊龙学院呢，是坐落于瑞士著名的旅游胜地图恩城外施文迪布吕梅山的山谷中的一所古典式大学。”他开始播放自己带来的PPT。青河不得不承认，这帮子家伙做戏做全套的相当认真，PPT制作相当精美，照片看起来也有模有样的，看起来这个学校好像真实存在一样。
“我们学校风景优美，西邻波光粼粼、烟波浩渺的图恩湖，南望雄奇瑰丽、优雅险峻的少女峰。”几张从教学楼中拍摄的图恩湖和少女峰的照片滑过，在台下的学生中惊起一片片的赞叹之声。
“我们学校的历史也很悠久，前身是神圣罗马帝国时代梅斯-博伊龙家族在自己的领地上设立的由弗朗茨一世陛下恩准建立的国立大学。在王国战争后，梅斯-博伊龙伯国被巴登大公国合并，梅斯-博伊龙家族随即前往瑞士，应图恩市的邀请，学院与当地的图恩技术学院合并，更名为梅斯-博伊龙学院。”几张标注为十九世纪的照片展示出来，用来佐证学校的历史。之后他话锋一转，“自从成立以后，我们学校就奉行精英教育理念，培养了众多的高层次人才。中国是新近崛起的大国，作为一所国际化的高水平大学，我们希望能与中国有更多的交流与合作，吸纳更多的中国人才。我们学校也特别为此设立了竹林奖学金，专门颁发给前来学习的中国留学生。”
他一直在看角落里的青河，似乎笃定只要这么盯他看下去他肯定就会举手说我有兴趣我要报名似的。
可惜青河没有这么做。
“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叶素说。
果然有不少人举手询问，从怎么报名考试到学费再到校园生活，问的问题五花八门。
青河心说你们都不上网查一查的吗？这学校网上资料少的可怜你们都不怀疑一下？教育部承认不承认他们的学历都是个问题。挖槽这帮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万一你们去了搞不好都要被他们做人体实验的啊。我就是那个悲惨的受害者啊。他这么胡思乱想着，没有注意到从主席台上的下来的博托已经踱步到了他面前。
“这位同学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他的笑容假的就像现贴上去的人皮面具一样。
“没有。”青河摇摇头说。
“我们可以为中国留学生发放全额奖学金，而且还可以额外提供每年五万瑞郎的生活补助。”博托的话使人感觉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真诚感。
旁边有的同学换算了一下，惊呼：“快四十万？”
“是的。”博托微笑着点点头，“生活补助是我们为发展中国家或地区的留学生提供的助学政策，由学校统一发放，无需偿还，是一种学生福利。”
“那招生标准一定很高吧？”有人问。
“这要看您怎么定义高标准了。”博托回答道，“我们对学生有自己的评价标准和评判体系。有的人可能觉得很恰当也很合适，但也有人认为过于严苛。”
学生们发出“哦~”声。
博托拍拍青河的肩膀，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没有校长所念的冗长的头衔，只印着博托的全名和中德双语的“梅斯-博伊龙学院”字样。背面则是学院的LOGO——一个被月桂枝簇拥的盾形纹章，纹章上是被剑刺穿的喷火黑龙。在图案外套了两层圆，两层圆中间是拉丁文：“Amicus humani generis”，按博托刚才介绍的说法，中间的纹章是梅斯-博伊龙家族的纹章，这句拉丁语的意思是：“全人类之友。”校徽之下则是学院的电话和邮箱。
“你会给我打电话的。”博托十分肯定的说。
他背着手，晃晃荡荡的走回到了主席台上，像是已经胜利了似的，挂着得意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