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斯-博伊龙学院每年秋季新生正式入学之前,都会提前组织一些学生到校参观,并且举办一些团建活动,一般是在五月份,今年也不例外。如果是有条件的话,奥托往往会亲自带队,和几个即将大二的学生一起,像是一个无害的和蔼老头。
今年的活动是攀爬少女峰,十来个新生乘学院的“宁静”号游艇由图恩湖驶向因特拉肯。这艘游轮是罗西纳威建造的复古游艇,因此虽然看上去非常古朴,但内部却都是现代化的设施,冰柜音响一应俱全。奥托穿着海军将领服端着酒水盘,驾驶着他的电动轮椅灵活地穿梭在闹腾着的学生之中,为他们带来香槟或是白兰地。
“注意了,你们这群小水手,我们的右前方就是少女峰了!”奥托在二层甲板的栏杆旁高举酒杯喊道,“命运女神怎么唱的?‘这座极其峻峭瑰异无比的险峰,一次地震的精工细作——在这儿,即便云霞飘过,也要停留休息,这儿就是我们寻欢作乐的圣地!’举杯,欢庆吧!”他将酒杯里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远远地掷入湖中。其他的学生有样学样,一时间湖面上激起层层叠叠的波纹。
远处的雪山刺着天空,被远远近近的重峦叠嶂簇拥其间,倒真像一位尊崇的少女被大大小小的女仆随从包围着。雪瑞·朗道尔此时在船首,她听见奥托的喊叫声,也往少女峰方向看去,尽管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甚至爬过一次——依旧深感惊讶。
她对青河没能前来感到遗憾——不过这也很常见,学院不能一次组织所有新生都参加这个活动,常常是随机邀请一部分新生。她是作为引导员被选来给新生带队的,去年入学前,她也没能参加新生活动。
船从狭窄的水道驶过,停靠在因特拉肯的游艇码头,登岸后有一辆大巴车带他们直接穿过因特拉肯,往金德利施万德镇去。他们买的是团体套票,从那里可以坐索道直达小夏伊德,再转著名的少女峰齿轨列车,便可以到通俗意义上的少女峰了——说是通俗意义上的,是因为齿轨列车抵达的其实是少女峰和僧侣峰之间的山坳,即“小少女峰”。真正的登顶需要是有相当经验的老练的登山者才行。况且,奥托的身体条件也并不允许他们去攀爬真正的山顶。
在齿轨列车上,雪瑞坐在奥托身旁,后者的轮椅被固定在一处专门为残疾人设计的位置处,用卡扣牢牢连接。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特殊待遇,即便是在倾斜角度极大的路段也不忘掏酒壶喝两口,所以那个小小的酒壶马上就空了,他问雪瑞:“你们带的有酒吗?香槟、白兰地、威士忌随便什么都行,啤酒也行。”
“没有,都在船上。”雪瑞说,她正在看着窗外,半山坡的牧场上三五成群,口中不断咀嚼的牛儿。
“好吧,看来你们是一点也不关心我这个老家伙。”奥托连连说道,“罢了罢了,也无所谓。”他想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但齿轨列车的噪音比一般的列车要更大,并不好入睡。他就又问:“朗道尔,你是不是还没有出过外勤?”
“是的,校长先生。”雪瑞回答,“不是到了大二才会出外勤吗?”
“一般是这样的。”奥托说,“也有例外就是了。你听说了那件事没有?关于委员会前段时间的一些动作的事。”
“没有。”雪瑞扭头看向奥托,他还在闭着眼睛,仿佛在讲一个街头趣闻,“基金会的几个办事处被他们袭击了,这是这个世纪以来他们最大的一次动作。”
“为什么?”她问。
奥托睁开眼,也看向雪瑞,说:“你知道他们都袭击的哪里吗?”雪瑞当然不知道,但他也没等雪瑞回答,“商都、上海、东京、穗城。明显是因为天术会的缘故。”他又目视前方,边思考着边讲:“委员会害怕我们和天术会的合作,之前我们接手苏联遗留的秘密力量调查局的时候已经严重挫伤了他们一次,他们不希望我们再在东亚地区也取得优势。”
“就像在北美那样?”
“是的。”奥托点点头,“荷曼库鲁斯联合委员会,他们等了太久了。”
雪瑞比其他的学生要更了解这个组织一点。正如奥托所言,二十多年以来委员会都在蛰伏着,即便是偶尔有神明复苏的事件发生,也没有和基金会针锋相对。故而其实很多基金会的年轻成员都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熟悉这个老对手了。但雪瑞不一样,雪瑞甚至认识这个组织的成员——不是他们制造的那些荷曼库鲁斯,而是在其他人看来相当神秘的委员会委员之一——雪瑞的叔叔,她亲生父亲的弟弟:尼古拉·奥古斯特·罗曼诺夫。
其实他本来应该叫尼古拉·朗道尔的,而且他本来也是基金会的成员之一。在雪瑞出生前,他甚至被视为朗道尔家族在基金会最重要的代理人之一,但是在基金会准备接收因政局变幻而群龙无首,正处于混乱之中的前苏联的秘密力量调查局时,尼古拉却带着大量资料叛逃到了荷曼库鲁斯联合委员会。
据说委员会许诺他可以掌管秘密力量调查局(Отдел Cекpетных Pасследований OCP),大概是因为他当时负责基金会对他们的接收。在叛逃后,奥托亲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完成了,没有给委员会任何可乘之机。
至于为什么尼古拉会被这件事引诱以至于叛逃,就说法不一了。雪瑞听说过很多版本,但是没有一个是他父亲认可的。而她父亲所说的版本,却又是大家所不能接受的。在尼古拉叛逃后,雪瑞的父亲,朗道尔家族的现任族长劳伦·克里斯托弗·朗道尔也退出了基金会。也是这个缘故,虽然基金会对尼古拉大门紧闭,可雪瑞小时候还是能在家族聚会上见到叔叔,只是没有见过叔叔和任何人说起过基金会或是委员会的事情,即便外人打探,也不会谈起。
当他改姓罗曼诺夫之后,家族聚会也不再邀请他了。他父亲带着她拜访了奥托,提出要让雪瑞在梅斯-博伊龙读书,并担当朗道尔家族在基金会新的代理人。
在那之后,有一次雪瑞在摩纳哥的时候,被人邀请到一家小餐馆吃饭,对方说是她的熟人,她还以为是某位同学之类的,谁知道坐在那里等着她的正是这位尼古拉叔叔。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坐下,直到尼古拉说:“祝贺你要去梅斯-博伊龙上学了,我也是那里毕业的。”
那天的午饭是海鲜烩饭,配苹果酒,尼古拉和她讲了地中海的虾的种类和区别,不同的虾该如何处理,怎么做才好吃。具体到这家店的海鲜烩饭选的是什么海鲜,配的苹果酒又该如何品鉴。然后他又问雪瑞的学校生活,问她的爱情、问她的学习、问她的一切烦恼和愁绪。尼古拉就像一个一直陪着她长大,带着她到处看眼界的叔叔一样,仿佛从未在她身边缺席。
“听,这是圣母无染原罪大教堂的钟声,我们就在它后面,只隔了两条街。”尼古拉在一阵悠远浑厚的钟声响起的时候说,“你去过了吗?”
雪瑞摇摇头:“还没有,我是第一次来摩纳哥。”
“第一次啊,劳伦明明是个每年都要来看大奖赛的人,你却是第一次来吗?”尼古拉看着还是有些拘谨的雪瑞问。
“因为我不太感兴趣啦,今年是全家都来,顺便度假了。”
尼古拉点点头,把话题又引回到教堂上:“你知道格蕾丝·凯莉吗?”
“知道,以前的摩纳哥王妃。”
“她就葬在那座教堂里,你看过她的电影吧,《后窗》、《电话谋杀案》这些。希区柯克品味不俗。”尼古拉给雪瑞快要空了的杯子里又倒上苹果酒。
雪瑞抱歉地笑笑:“我只看过《后窗》,但是对她印象非常深刻,她太漂亮了。”
“是啊,美人一个。”尼古拉点起一支烟,“你和她一样美。”
这话让雪瑞感到有些不安,她这时候已经把饭吃完了,便有些想要离开。
“不过你也知道,往往是美人命途多舛。”尼古拉看向坐立不宁的雪瑞,“你见过奥托了?”
她点点头,整理了一下鬓角和裙摆:“我……”
“他是个强力的人,就像一名船长,总能把基金会这艘巨轮带到他想要的航线上。”尼古拉说。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基金会有关的事情。她扭头看向门口,看见带他来的人在门口的塑料椅上喝着咖啡,就不得不坐正说:“我父亲说他相当可敬。”
尼古拉对此不可置否:“当然,可敬的老校长,我当年上学的时候他就是校长了,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在梅斯-博伊龙上学时,他也是校长,现在他依然是。快,六七十年了。”
“是吗?”
尼古拉笑笑,继续说:“当然,你去看看校史馆,只介绍过第一任校长,为什么呢?”
“我没有去。”雪瑞说,“我只去拜访了奥托先生,并没有在校园里转。”
“这样啊。”尼古拉掐灭了烟,“你难道真的想去那里吗?学习什么?炼金?神秘学原理?还是炼金药学?这样只会让你一辈子在基金会圈定的世界里出不来。你不是说你在巴黎的高中里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吗?他可完全不知道这些。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告诉了他这些事情,要么你去强迫他喝下对大脑神经损伤极大,会让他后半辈子永远也记不住事儿的炼金药水;要么基金会就会动手把他清除,以绝后患。”
雪瑞的右手用力捏住裙子,以细微的动作搓着,垂下目光盯着空苹果酒瓶,似乎是想用目光把它戳破。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问:“所以,你是……”
“我有个朋友,和你那位朋友一样,她完全不了解这些。我们是在有一天马赛的剧院里认识的,我们都喜欢缪塞、都喜欢侯伯王、都喜欢夏尔·古诺,我们有很多相似处,除了——”尼古拉盯着雪瑞说,“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她是普通人,我是炼金术士。”
尼古拉靠在椅背上,又点起一支烟:“有一次我们在包间里看《罗朗萨丘》,在我上厕所的间隙,她看到了我当时在翻阅的一些档案。我回来后她问我这些是什么,我骗她说是我打算写的剧作的资料。她信了,如果她不告诉别人的话,这件事就会这么过去。”
“她太兴奋,她相信我会根据这些东西写出《浮士德》那样的作品,炼金术、宗教、神秘学本来就是很吸引人的题材。她告诉了她其他的朋友,这引起了基金会的注意,他们认定这是泄密事件。”
“1993年的冬天——那年冬天相当冷——基金会以我的名义给她打电话,说我的剧作完成了,要读给她听。她高兴坏了,要开车从勒阿弗尔去巴黎找我。还没出城,她就发生了车祸。”
尼古拉掸掸烟灰,烟灰跌落在地毯上,亮了一下又暗淡下去,碎裂在地毯的缝隙中。他看着明灭不定的烟头若有所思地说:“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车祸,所有人都觉得那是车祸。警方说是因为头一天晚上下了雪,第二天上午气温低导致路面结冰,那辆撞过去的卡车也出了故障的缘故。很合理,很正常,很符合基金会作风。”
雪瑞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超出了当时的她的认知。
“对基金会来说,这是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了,就像你的身体里的免疫系统每时每刻都在消灭入侵的细菌,而你却感受不到一样。这是为你的健康着想,基金会也是在为自己的健康着想。”他的目光阴沉下去,“但是谁来定义谁是细菌呢?你的身体里有大肠杆菌,他们被称作是益生菌,那为什么他们不会被消灭呢?基金会的势力遍布全球,难免有人知道。雪瑞,你的朋友不可能一辈子被你蒙在鼓里。”
她不敢抬头看向尼古拉,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咄咄逼人地诘问自己:“你敢不敢回答我的问题?”她不敢,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现在没有能力回答。
尼古拉似乎累了,他的语气松软下来,他拍拍手,周围嘈杂起来,这时雪瑞才发现,刚才他们一直在尼古拉的一个炼金术式的领域内谈话,她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释放的这个术式。他招呼来一个服务生,又要了一瓶苹果酒。
“你的父母肯定在找你了,走吧。”尼古拉给自己倒上酒说,“不过这里很小,要找人很容易。”
雪瑞局促地点点头,离开了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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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轨列车到站了,这里被称为是欧洲最高的火车站,站里还有一座冰宫,陈列着许多冰雕。新生们一拥而出,对着所有的一切都指指点点,仿若进入一个新世界。奥托走在雪瑞身边,对她说:“我打算让你去一趟那边,那里现在缺乏人手——不……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但人也不会太多,毕竟你们都还只是学生——光靠博托他们肯定不行,得有人提供支援,而且……”
“还有什么?”雪瑞问。
“那个小子,你知道的,青河。”奥托和雪瑞穿过了狭长的隧道,走到了站外,站到了观景台上,远处的冰峰雪山宛如巨型的白色宫殿。奥托转过来说:“得有人训练他,掌控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