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完后就是散伙饭，几个活跃的家伙到处发请柬，把老师、相熟或者不熟甚至有龌龊的同学请到一张桌上吃饭，用酒把所有人灌个半醉后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屁话，把三年的恩怨情仇翻了个篇。这就是青河对所谓的散伙饭的印象，因此他十分不想去。但是他的同桌给他发消息说：“来一趟吧，虽然现在你有了女朋友，但是也不妨碍你再见夏典尧一面，是吧？”
他苦笑一下，这小子还不知道自己高考的时候还送过夏典尧一次。不过他知道他只是找个借口帮人请他去吃散伙饭，于是同意了邀请。
做东的是班上的一个富家子弟，把场子定在了市里最豪华的饭店之一，青河从地铁里走出来之后感觉自己和这里的气质格格不入。他蹲在路边的花坛旁给同桌打电话，再三确认了是这个地方，随后才敢进去。
“您好先生，这里需要着正装进入。”他刚一从旋转门进去就有穿着职业装黑丝袜的女服务生迎来，用甜的能熬糖的声线说。
青河没办法地摊摊手：“我是来吃饭的，人家请客的时候没说要穿正装。”
他看看自己的夏威夷T恤和大裤衩帆布鞋，觉得这也不算不正式，充其量是休闲了一些嘛。
“在餐厅就餐也需要着正装哦，先生，这是我们这里的规定呢，高档餐厅都有类似dress order。”女服务生依旧不肯放人。
什么狗屁规定啊，老子上那么多地方吃饭怎么都没有这种不合理的要求，把你们经理给我叫来，顾客是上帝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青河很想指着前台这么喊，但又不敢，毕竟掏钱的不是他。再者说，dress order嘛，他也懂，他还参加过老欧洲的贵族学校舞会呢！又不是煤老板暴发户，没必要显得那么low逼。
他只好扭头往外走，正对面儿的过来个穿着休闲西装气势逼人的公子哥，见了青河乐呵呵地笑着，握着他的手说：“青哥你来了，真给我面子，我还以为你这会儿就要去瑞士了呢。”他扭头对着刚才还在笑里藏刀的服务员说：“这我哥们，我们一块儿去楼上吃饭，人家第一次来不太熟规矩，你们多担待一点儿。”
女服务员只好陪着笑说：“好的崔先生，您定的包间已经准备好了，请和我来。”
她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在前边带路，崔少在后面给青河叨逼叨地说：“真好啊，往瑞士去。我给我爸说我也想申请个瑞士的学校，联邦理工啥的，但哥们成绩差点，德语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会的，只能去美国。我那老爹逼着我考个雅思，说让我去那什么威廉姆斯学院上学，在马萨诸塞，那地方跟个村子似的，别说纽约了，离波士顿都远的要死……”
青河只能应和，“嗯嗯啊啊”的，他没去过美国，威廉姆斯学院也没听说过。但既然是人家花了大钱去的，总不至于是QS前一百都进不了的学校，反正人家回国了也有家族产业，穷不着。他就不行了，什么梅斯-博伊龙啊，维基百科上都只有三行字，更别说国际排名了。他闲着没事儿还在教育部官网查了，根本就没有学历认定。这下完了，只能一辈子给基金会打黑工了，每天冲在和神搏斗的最前线把自己的大好青春奉献给基金会的弑神事业——他这时候理解了叶素的话。真是悲剧呀，明明都有过来人给你提醒过了，你怎么还是就要往火坑里跳呢？
他欲哭无泪的坐到座位上，拿着餐前面包猛吃。吃了两个之后又意识到，要是吃太多了接下来的菜怎么吃呢？于是只好干坐着看陆陆续续过来就坐的人，他们大多兴奋无比，叽叽喳喳地和见到的每一个人搭话，无非就是考的如何、班级绯闻、志愿学校之类的。
“来来来，让一让！”他同桌的声音在包间外乍起，“美女来喽！”
青河好奇地往门口看去，出乎意料的是，来的是夏典尧，他知道刚才那声就是给他听的。果不其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很快就从夏典尧转到他身上，他感觉这些目光过于滚烫，像烟头一样一根根地戳在他脸上。
夏典尧也好像是被这些目光吓到了，她穿着蓝色的无袖宽松上衣，套在了白色的棉纺裙外面，提着一个小小的白色手包。是有些松散的穿搭，在那些打扮过的女生当中并不惊艳。如果说那些妆容精致的女生是高档Omakase餐厅的手作寿司，那只画了淡妆的她就只是一碗酱油拌饭。她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眼神在同学之间游移，最后定在了青河身上，明显是在向他求援。
面对这样的眼神没有人能铁石心肠地坐在原地不动。他站起来，挪开有些拥挤的座椅，走到门口向一无所措的夏典尧伸出手：“进来吧。”
他是这么打算的，但当他真的打算起身时，在外面吩咐服务员上菜的崔少也过来了，他对门口的夏典尧说：“呦，请进请进，您能来实在是令这顿便饭蓬荜生辉啊。”
“哪里，都是同学，过奖了。”这句玩笑话明显让夏典尧轻松不少，她进了包间，坐在和青河隔了一个位置的地方。
于是他同桌就不客气地坐在他们中间了。
见大家都落了座，崔少站出来发表演讲，背景是推着小车鱼贯而入给大家上前菜的服务员。他说：“三年同窗——当然有些同学是两年啊，但总之——情谊深厚。一朝分别，依依不舍。感谢大家能来参加我组织的散伙饭，真的是非常荣幸。很多人能来都是我意料不到的，比如说咱们的班主任老师，工作繁忙，能拨冗前来实在是万分感激；还有青河同学，明明留学在即，依旧赴宴，也是令我倍感亲切。总之诸位同学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提，我一定要把大家招待好。”
“好！”大家起哄道，“崔少阔绰！”班主任老师也乐呵呵地坐在主位，大家让他也讲两句，他推辞再三，实在没办法就说：“行，那我讲两句。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大家又叫好，也有一些感性的女生落了泪。
青河没有说话，只是鼓掌，他偷偷看向夏典尧。她没有鼓掌，也没有说话，只是笑盈盈的看着。青河猜不到她在想什么，鼓掌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忽然有人叫他，他茫然地看过去，是班长。
班长是个男生，成绩一般但是很能服众，因此当了两年班长，他让青河讲两句，说：“青河是咱们现在唯一一个已经有学校上的，这是咱们的散伙饭也是他的升学宴，高低得讲两句不是？”
这一提议得到许多人的附和，包括组织了筵席的崔少：“啊对！对对对！也是你升学宴，讲两句。”他下位，端着红酒瓶子过来，“我给你倒酒。”
“不用不用不用。”青河连忙推辞，但酒已经满上，他不得不站起来，清清嗓子，他张开嘴巴，但没有出声。
讲什么呢？老师栽培，同学鼓励，自己奋斗？似乎都有但都很难说十分重要。中不溜的学生既不像前列的学生那样被关注，也不像后进的总是被盯着，他默默无闻了这么长时间，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很不适应。再说了，这个学校是他考的吗？他感觉更像是跌落悬崖之后巧遇世外高人得传古籍秘法，完全是因为机缘巧合。他的同学当中有人能去清华有人能去北大，还有什么同济复旦南开之类的，都是国家栋梁人类希望将要开天辟地探索宇宙的人物，他虽然进了个自诩“全人类之友”的学校，但其实连自己的到底是学什么干什么的都不能明着说。
他看向夏典尧，对方也在看着他，他们目光交错，仿佛两滴水相溶，他们从未如此自然地对视过。他忽然意识到从那天晚上起他真的要毕业了，不只是高中，而是这个他平静地生活了十八年的平凡世界。
“感谢老师的栽培，大家的厚爱。我在咱们班里默默无闻了三年，今儿可算出一回风头。”他幽默地说，同学们也都很配合地笑笑。他继续到，“大家都会到优秀的学校里，成为一名优秀的，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物，希望大家都能有优异的高考成绩，得偿所愿。我只能在阿尔卑斯山下孤独的给大家遥寄祝福了。”
大家哈哈地笑着鼓掌，青河平静地坐下，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结尾，甚至觉得他可以离开了。然而他不知道真正的结尾在后边，大家吃完了饭，都准备散伙的时候，崔少又叫住按耐不住的大家，告诉大家马上有一个餐后的节目。
漂亮的黑丝服务生推着一个大蛋糕进门，音响里奏起《费加罗的婚礼》，崔少深情款款地走来，把第一块切下的蛋糕递给了夏典尧，说：“我喜欢你，典尧，做我的女朋友吧。”
这叫什么事儿啊，青河抽抽着脸看向同桌，后者一脸无辜地也看向他，拼命地摇头：“我可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他今儿会表白……”
“那就是说你知道他喜欢她喽。”青河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悲凉。
同桌又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关系又不是那么的好……不是你都有女朋友了你在乎这个干嘛。”
青河叹口气，看着一个孤零零地被丢弃在餐桌上的牡蛎壳说：“我有个嘚儿的女朋友啊。”
“那个来找你的洛丽塔妹子不是？”同桌好奇的凑上来问。
“不是。”青河回答的很斩钉截铁。
《费加罗的婚礼》进入了高潮，青河的心情和乐曲一样起伏不定，他不敢看那个浪漫的表白场景，没有女孩子可以拒绝的吧？他起了身，同桌拉住他：“你要把她抢走？”
“哪里会啊，这至于吗？”青河瞥了一眼崔少，他单膝跪地，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一大捧玫瑰举着，期待着夏典尧能接过去。他叹口气，抽走同桌攥着的手，说：“我去上个厕所。”
但是他坐在包间靠里面的位置，而表白现场又占据着门口的一大块空地，要么得从夏典尧和崔少中间过去，要么就得让服务员挪一下放在推车上的蛋糕，现在这个场合怎么看这两样都不太合适。
他只能盼望着夏典尧早点给个回信儿，同意了得了，总之把这事儿给赶紧了结了，他实在是有点憋不住了。
这么想也太悲哀了，只是为了上厕所就得把自己喜欢的女生拱手送出去，天底下大概没有更凄惨的事情了。他想起来他们还在做同桌的时候，有一次下课的时候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她的一个朋友悄悄过来用力揉了揉她的脸，随后躲到了一旁。她猛地坐起，又气又羞，看看周围只有他在旁边，娇怒地问：“是不是你？”
青河当然是把全部经过看在眼里的，他摇摇头，说：“不是。”这时夏典尧的闺蜜才露面。两人打闹起来。她闺蜜走后，他问夏典尧：“如果是我做的呢？”
夏典尧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很认真的说：“怎么可能，你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我哪里有这样的胆子？青河看着面对那么大的一捧玫瑰感觉到不可思议的夏典尧，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这个距离他只用两步就能夺走玫瑰，然后一拳夯崔少脸上，把他像打小鸡仔一样骑在胯下左右开弓猛锤。在他的米色西装上留下他的廉价帆布鞋乌漆麻黑的脚印，最后拉着夏典尧扬长而去，还能打个电话让博托开着他的AMG GT过来接他们——基金会的办事处离这里很近，几分钟的车程。青河相信博托听了事由之后不会拒绝。
可是夏典尧一眼就能看穿他是个没胆量的家伙，要不然也不会写了一封情书之后夹在课本里连送都不敢送出去。从那之后又有多少次机会？哪怕是送她回家的时候呢？哦，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想起来夏典尧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那不明显是想要他亲口说出来？他很想大声喊出来我现在可以说，可是现在又怎么能开得了口？
他环顾四周，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就像那个被丢弃的孤零零的牡蛎壳。
“喂？请问青先生在吗？”包间的厚重木门被人“咣”地一下子推开，穿着JK小西装的叶素在被紧追着的服务生的簇拥下闪亮登场——穿高跟鞋的怎么能追的上穿平底小皮鞋的？她们喊着：“女士，女士，那里有客人在用餐”跟了上来。可叶素完全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她扫视一圈，看见了躲在大蛋糕后弓着身子，像只半熟不熟的大虾一样的青河。
“呦！”叶素认出来了那天晚上和青河一块儿出校门的夏典尧，又看看崔少捧着的玫瑰，一下子就明白了状况。口里“啧啧啧”地径直从他们之间穿过，如劈过的钢刀一般不可阻拦。她挽起青河的臂膀，说：“陪我走一趟，有点事情。”说完还对一旁的满脸诧异的同学们说：“先借用一下你们的青河同学，我们有些急事要办。”
青河被她几乎是拖着走的，在经过夏典尧时，他看见了夏典尧的眼角晶莹剔透。
泪水，他知道。
他拉住一个劲儿地往门口冲的叶素，让她等一下自己，他知道自己得做些什么，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勇气的。他走到崔少的面前，对因自己的表白仪式被打断而极其不满的崔少说了句“抱歉”后就用力夺走他手里的玫瑰。本来突然出现的叶素居然敢从他和夏典尧之间旁若无人的走过就够他震惊的了，这下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只能怔怔的看着青河把玫瑰塞到夏典尧怀里，还说了一句：“谢谢你。”之后他才反应过来，愤怒地扑向青河，结果被叶素完全看不见动作的迅猛横踢一腿撂倒。当他被一旁的同学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时，他们早就出了包间上了电梯。
崔少也顾不得整理仪容了，他冲出包间走楼梯跑下楼，但还是慢了一步，只看见青河坐上那辆银色的阿斯顿马丁Zagato，在V12迅猛地咆哮声中远去。他失魂落魄的拐回来，冲着前台猛踢。
“先生，先生，请不要踢前台。”女服务生好容易才劝住他。
“结账！”他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来这两个字。
“刚才走的那位先生已经把账付过了。”女服务生告诉他。
他一下子倒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