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德斯的风,总是带着酒的味道。
这座被骑士团从哥布林手中解放的城市,从古代开始就以酿酒闻名。
如今街道两侧依然摆满卖酒的摊位,但洛蒂亚敏锐地闻到了那股令她心颤的味道。
几个酒坛里盛放着奇特的灰色液体,混杂着人类无法种植的蓝色根茎。这是哥布林酿造的烈酒。在建交后,顺应猎奇的贵族们的需求,也流入了卡莱德斯这样的边境城市。
洛蒂亚在摊位前驻足许久,不发一语。
在药物的效果下,她久违地感到平静而敏锐。她的记忆中重新出现了自己手持长枪冲杀在阵前的画面,也出现了自己被绑在地牢中,衣不蔽体,下身麻木剧痛交错的痛苦回忆。
在那些黑暗的,屈辱的,非人的记忆中,鼻腔中除了充斥着鲜血和体液的腥味,最浓烈的莫过于哥布林酿造的烈酒。
在战争时,它们还会砍下人类士兵的头颅,用头骨制作酿酒的容器。有一段时间,她亲眼看着自己下属的头骨盛载着“蓝宝石草酒”,吊在自己面前一丈的地方,同伴的双目被黏在眼眶中,和她四目相对。
这些浸泡了死亡和屈辱的烈酒,最后被卖给了人类。
“这是哥布林酿造的酒。”
“是啊,小姐,要来一杯吗?很烈的哦,但要我说啊,可比我们人类酿造的要好喝多了,口感突出……”
“它们用人类士兵的头骨做容器酿造的酒。”洛蒂亚看着小贩,一字一句,“然后卖给人类。”
“你有病吧?不买就滚啊,挡着我做生意……”
小贩破口大骂起来,“小心我喊卫队啊!破坏两个种族的友谊!”
“你不是本地人。卡莱德斯人没有这样的眼睛。”
“我是内陆来的没错,不瞒你说,我父亲是王都有名的商人。”小贩对着洛蒂亚的脚钱吐了口口水,“去去去,自作清高。”
小贩见洛蒂亚无动于衷,重新挑起担子,嘟哝着走开了,“神经病……”
在他前方,卡莱德斯低矮的城墙默默矗立。
洛蒂亚不再理会小贩,而是看着城墙出神。
这堵高墙曾经耸入云霄,墙根沾满了人类骑士的鲜血,地底埋葬着士兵的尸骨。
可是当年的城墙已然消失,也不见拱卫城池的军队。
“小姐,城墙在去年就被铲掉一半了。”
城门边打盹,盔甲随意丢在地上的士兵打了个呵欠,“城墙太高,不利于种族建交嘛。”
此时洛蒂亚穿着一身淡蓝色长裙,麦穗色长发梳理成微微卷曲的马尾辫,哪怕遍布暗伤,瘦削白皙的精致脸庞还是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妩媚。
她已经三十岁了,不再是年轻的女孩;她没有经历过少女的阶段,也没经历过男人的阶段;但谁又知道呢,他只看得到一个三十岁的成熟女子,站在墙根处眺望,露出修长的雪颈。
吊坠的皮绳把她的锁骨磨出一道淡淡的红痕,她的眼眸带着锐利和忧伤。这样成熟的韵味是无法掩盖的。士兵不由得看得出神了。
他试图揣摩她的身份。她像一个风尘女子,红唇轻启,却又有剑士的锐利。可哪有剑士是这样的一一士兵盯着洛蒂亚坚挺的胸脯,她似乎没有穿束胸,当她转身,长裙轻掩的胸部自然地晃动了两下。
“都是徒劳……呢。”
洛蒂亚淡漠地说道。她的声音委婉而沙哑,像是被禁锢虐待后不再高歌的金丝雀。
接着,她左手握拳,放在胸口,右手成剑,竖在身前,做出了标准的骑士礼。
那个瞬间,杀气沸腾。但也仅仅是一个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原地站着的依旧是一个忧伤的风尘女子,裙摆在风中微微吹动。
“你去哪里?”
“找人。”
洛蒂亚抿了抿嘴,转头走回了烟尘之中。
她这一走,就要离开卡莱德斯。
她决定了,无论是何种情况,她都要寻回她的挚爱。
……
……
卡莱德斯,西南小巷。
窄巷的微光照出半张伤痕累累的脸。在洛蒂亚决定离开的那个瞬间,她抬手,望着容身之处残旧的房梁。
角落的蜘蛛网结了又拆,拆了又结,不知换过多少主人。
“家。”
她低声嗫嚅,辗转无眠。
断桥枯水,残梁败瓦。十数年前的边境城市魔物肆虐,烽烟四起。目送逃难的队伍离开卡莱德斯后,她背着剑和干粮走了许久,方才见到一个不是在逃跑的人。他站在卡莱德斯面向内陆的城边,也背着剑,一言不发。
她依旧能描述出那人的容貌——金发及肩,明眸如琥珀般是奇异的褐色,身着贵族布衣,在桥的另一头,抿着嘴,眼神坚韧,遥遥看向逃难队伍出发的卡莱德斯。
他说他叫洛蒂亚,他没有父母,被王国养育成人。
他说,他会从岩城出发,夺回这座充满悲剧的边境城市。
那时候他十六岁。
她说,我也是剑士,来自托罗港,只是家道中落才会出来流浪。如果你真的这么有自信,那就和我比试一番。
真的么?
真的。
他拔剑了,剑光如银光一闪,木质断桥一分为二。
没有人知道那场比试的结果。所有人只是低头逃难。
只是从那日起,天才剑士洛蒂亚多了个学剑的女仆。
田野上,森岭里,纷飞的大雪,泥泞的商路,她无数次拔剑,哪怕没有血统永远也成不了骑士也不要紧,她对徽章和荣耀不屑一顾。她的目标只有一个一一那就是超越只比她大了三岁的师傅。
他究竟在哪里。
他一定还没有死。
她亲眼见过他一人一剑斩开四只五米高的巨魔。
她亲眼见过他成为活着的最后一人,浑身沐血,身旁是围成圈的尸体,却死战不退,剑刃在阳光下散发出凌冽的战意。
那时候,她没有求死的勇气。
她不是骑士,也没人知道她跟着骑士团进入了卡莱德斯。
不如说,知道的人,几乎都已经葬身那座城市了。
她躲在瓦罐中,捂着嘴,泪流满面。多么精湛的剑技,也需要勇气来斩杀敌人。
可她原来没有。
不知几个日夜,她饿得头昏眼花,外面没有了动静。
她爬出瓦罐,跌跌撞撞,在刺目阳光中眯着眼。无数重影,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恶臭。
她不断翻找,却没有找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
他一定没有死。
安瑟-梅亚这样想道。
无论日后命运如何,要怎样流浪……
她都会留在这座城市,像孤魂野鬼那样,等待她的师傅一一战无不胜的骑士洛蒂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