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效正在衰退。
当洛蒂亚走向栖身之所时,她明显地感受到了。
卡莱德斯的风越来越冷,她摇摇晃晃地走着,眼前不断出现重影。
如果换成另一个人,她肯定一早就已经死去,或者在痛苦中崩溃。但她没有。从三岁开始接受的残酷训练,对王国绝对的忠诚,强悍的肉体和精神,作为曾经最有希望成为英雄王的人,洛蒂亚坚强得可怕。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陷入幻觉和噩梦中。一次又一次,她不理解自己究竟是得了怎样得病,她会在任何时候陷入幻觉。任何时候。
走到一半,心跳愈加剧烈,心脏强而有力的回响让她耳膜震动。
街上是人山人海,在边境城市贸易的人摩肩擦踵,民众交谈,拥抱,开怀大笑,有几个人奇怪地看向了把自己裹在罩袍中的洛蒂亚。
然后,在那个瞬间,突入而来的疼痛吞噬了她。
她站在街边,扶着砖墙,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
药效要退了。
她再一次陷入幻觉中。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
......
......
下着阴雨。
洛蒂亚握着半人高的长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泞中。
偌大的森林死寂一片,只有他沉重痛苦的喘息声在回荡。
他仰头喝下最后一支止痛药水,继续拖着被鲜血浸湿的双脚向前移动。一步,一步。路还很远,他的身上千疮百孔。
走着走着,他想起了自己的队友。
一个个名字闪过脑海。
梅尔·莱恩(1128-1144),开朗爱笑的小个子,在路上负责做小蛋糕,睡觉时会流口水,梦想是成为最伟大的甜品师大魔导师。死于被哥布林将领拦腰斩断。
西·卡尼曼(1116-1144),温柔冷静的骑士,骑士团的大姐姐,家乡在遥远的北境,喜欢在篝火旁给梅尔讲睡前故事。被烈火活生生烧死在铁甲里。
阿斯特林(901-1144),九个孩子的父亲,强壮的矮人,骑士团的外族佣兵,总是默默背着最多的行李,手中的斧头是妻子送给她的礼物。最终被十二根箭矢穿胸而过。
琴恩大人,活下去。
他们死前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是一次注定一去不返的任务。
......
......
她看到自己走出森林的阴影,走向矗立在暮光里的王都。
他身上的盔甲已经碎裂殆尽,手腕上未婚妻给予的祝绳也失去了光芒。
他的脖子上挂了七条吊坠,那是七个战死沙场好友的遗物。
王都宏伟的高墙矗立在寒风中,庇佑着那之后的民众。
然而,十二个人类步兵组成的方阵此刻却列在城外,数百个精锐魔法师站在城墙上,手中的法杖蓄势待发。
当他走出森林,来到城前的空地时,教皇和国王都在那里。
声音清晰的传来:
“王国议会经过一天一夜的商讨,已经得出了结论。”
“为了英雄王的虚名,洛蒂亚·琴恩鲁莽行事,导致骑士团全军覆没,无人生还,是为重罪。”
“洛蒂亚·琴恩有罪,时值建交之际,王国将逮捕洛蒂亚·琴恩,并交予哥布林部落处置。”
一颗石头掉在了他的面前。
接着是另一颗,一颗接着一颗,很快,无数的石头砸响了早已遍体鳞伤的洛蒂亚。
“把他抓起来!”
“我儿子死了,都怪你!你为什么要下令进攻!”
“所有的灾祸都是你带来的!没有你,他们根本不会死”
声浪涌动,从城内传到城外。
洛蒂亚举起长剑,上面还沾染着哥布林的鲜血。
他注视着被魔法光晕笼罩着的天空,那是比哥布林的咒术还要残酷的颜色。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只有一个,那就是没能亲自夺回卡莱德斯,为所有惨遭哥布林毒手的无辜者报仇,没有成功履行自己作为骑士长,作为英雄的职责。
......
......
“你,你还好吗?”
一把清脆的声音在洛蒂亚耳边响起。
幻觉崩碎。军团消失了,民众消失了,那个还是男儿身的他也消失了。
她重新回到了卡莱德斯的街上,在十数年之后,没有战争,没有死亡也没有连绵的阴雨。那个充斥着壮烈的年代已经消失,只有她满身伤痕地活了下来,活在王国遗忘的地方。
她看向那个把她叫醒的女子。她大概比自己小了三四岁,淡淡的小麦肤色,乌黑的眼眸没有多少神采,身上穿着破布缝制的单衣。
她有一头杂乱的短发,风吹起那一缕刘海时短暂暴露了她额头上触目惊心的疤痕。
和自己一样,对方也遍体鳞伤。
“我还好。谢谢。”
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让洛蒂亚感到了一丝平静。
她的半个身子还在小巷里,眼神闪烁,似乎在畏惧外面的人潮。
两人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女子率先开口了。
很清脆,很温柔的声音。
“我......是不是认识你?”
“啊。”
洛蒂亚把发丝撩到耳后。从幻觉中苏醒的疲惫环绕着她。她仔细观察这个本应充满活力,现在却如同老鼠一样肮脏躲藏的女子,试图找出一个相似的人形。
是很像。
很像。
漫长的折磨和侵犯让她的记忆变得破碎零落,甚至有时候只能在幻觉中看到自己的过往。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知道眼前的人不应该是这样......却想不起她究竟是谁。
“你,你很像一个我在找的人。抱歉。”
女子低下头,“你没事就好。我看到你突然站住,然后扶着墙抽搐......”
她笑了笑,转头走回自己的小巷前又瞥了洛蒂亚一眼。
那是个充满污水,垃圾,肮脏的小径。
她拖着脚步,因为饥饿而显得瘦削的背部满是鞭挞的伤痕。
洛蒂亚收回目光。女子消失在城市的黑暗中。
然而当她走到下一条街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为什么会想知道对方的名字呢。
明明只是另一个在卡莱德斯流浪的女人......
可那个瞬间,当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小巷时,她感到一阵失落。
没有理由的,她感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仿佛和很重要的人擦肩而过。
仿佛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