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
她低低地开口了。
声音沙哑,孤独,在黑暗中有些缥缈。
洛蒂亚-琴恩,在多年的颠沛流离后,缓慢地在沙发上坐下,抱着自己的膝盖,长发倾泻而下。
她就那样坐着蜷缩在那儿,看着地上,发呆。
“我要如何信任你呢,蒂亚小姐。”萨卡班看着外面集结的士兵,“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蒂亚姐?你说句话呀?”
洛桑攥着拳头,心中首先出现的是近乎埋怨的羞愧。他这么轻易地爱上一个不知由来的女人,为她沉醉其中,哪怕她早已没有贞洁,自己也未曾怀疑过她。
他太蠢,太年轻,太幼稚了。
“你的口音像是来自王都,可我从未听闻王都有这么强大的剑士。那日在旅店里,我早就想过,你这样的剑士,为什么做起来时会这么娴熟?”
“做什么?”洛桑呆呆地问道。
“没什么。”萨卡班捏着烟,“出色的战斗素质,娴熟的服侍技巧......你让我想起了刺客娜拉辛尔,那个靠美色杀死了先王二世的女人。”
“服侍?娴熟?旅店?”
洛桑的眼睛在萨卡班和洛蒂亚身上来回扫视,脑子有些宕机了。
洛蒂亚没有回应。
此时门外的士兵撞开了酒馆的门,火把的光亮和喧嚣撕裂了沉默。
穿皮甲拿棍棒的卫队震惊地看着酒馆里的一片狼藉。
血,到处都是血。
两个穿骑士常服的男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酒馆老板的尸体面朝下栽在楼梯口,可以从胸口的一侧看到后面的木地板......四处都是淹了似的红色水坑,那其中浸泡了一片片衣服碎片,仿佛像是有人在里面爆炸了一般。
显然是有人把酒馆里传出的血腥味告诉了士兵,因为在一众士兵之后,又有一个鬓须斑白的男人,阔步走在十二个穿戴了盔甲,腰挂长剑的士兵之间。
当洛蒂亚看到他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太苍老了,比记忆中老了何止十三年。暗沉的皮肤,灰白的长须,眼袋浮肿,皮肤松垮了,哪有以前魁梧的模样。
“伯爵大人......”
她站起身,老伯爵的注视让她刺痛。那个瞬间她有些惊慌失措。
她只穿了贴身衣物,满身擦不干净的痕迹,赤脚站在自己曾经的岳父面前。
在她失去一切贞洁,甚至失去了男人的身份后,伯爵会原谅她吗?她想起自己在卡莱德斯扣响伯爵的大门,得知杰茜已经远嫁托罗港的那个晚上。
帕罗雅佳尔从来没有在卡莱德斯留下过。这座埋葬了三千个战士的土地,在收复后也没有得到主人的青睐。
她的丰功伟绩——失败的丰功伟绩,在伯爵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似乎根本不值得歌颂,甚至,她想起了诺亚所说的那番话,也许,伯爵在内心深处也是在怨恨着自己。她既没有成功收复卡莱德斯,也没有履行娶走杰茜的约定。
要是她没有愚蠢地把自己葬送在卡莱德斯,杰茜便不需要嫁给巴尔迪公爵。伯爵大概也知道托罗港是一副怎样的靡靡之景。那么,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作为曾经的未婚夫的她,又怎么有颜面去和他坦白这一切。
一千万个想法在刹那间闪过脑海中。可是伯爵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挥了挥手,声音低沉又老迈。
“吊死。”
他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离去。
他不认识这个看起来像妓女一样放荡的女人。
他对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感兴趣,他只知道自己的骑士死在了酒馆里。
他没有必要去深究下去,如果酒馆老板活着,他会把酒馆老板一同吊死。
那些士兵很快全部冲了进来。萨卡班被晾在一旁,若有所思,却没有动作。洛蒂亚甚至没有为此感到心死。他是公爵的外务首席,未来的领地重臣,根本不需要履行对她一个贱民的承诺。
在目睹她被人内设那么多次的凄惨模样后,没有对她吐口水,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只可怜洛桑要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无辜的,单纯的洛桑。
“叼你龙神蛋蛋啊,等等,搞咩,放开俺——”
洛桑脸色苍白,拼命挣扎着。
没有人想在广场上和那些倒霉的革命党一样晃晃悠悠地吊着,瞪着可怕的死鱼眼。
士兵抓住了他们的手臂,把他们拉出酒馆。
“杜卡夫先生,安瑟......”
她对萨卡班急促地喊道。安瑟依旧躺在沙发上,那些人没有留意到她。
萨卡班听到她了吗?
安瑟离她越来越远,萨卡班只是冷冷看着,也没有去看安瑟一眼,仿佛听不到她的喊叫。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背后,洛蒂亚费力地从小袋子里挤出一粒药丸,四下扫视,心中满是绝望。
如果别无他法,她不介意。
杀人罢了......
哪怕把剑刃对准自己曾经守护的人,是她曾几何时战死也不愿意做的。
她是骑士,是王国最锋利的剑和最坚固的盾。
可是此时此刻,她感到如此凄凉。
伯爵淡漠决绝的身影,街道两侧看戏的人群,广场远处的绞刑架旁有人忙着把前几天吊上去的革命党放下来。
士兵们簇拥着她,在这荒唐的夜里,看着大吼大叫的独臂少年和衣不蔽体的女人披头散发,走向自己生命突如其来的终结。
人潮汹涌,越来越多,世界混乱得像起起伏伏的沼泽,让她头晕目眩。
她踉跄着。
看不到安瑟了,目所能及之处只有无穷无尽的人海。
看不见伯爵,看不见萨卡班,甚至慢慢地,也看不见被押在她身后的洛桑了。
“你这个不洁的女人......你这个被玷污的女人,不配被冠以骑士的名号......”
“你的名字会被遗忘,你的档案被丢进了垃圾堆,你和你的军团将从历史上消失......”
“当你被哥布林俘虏的那一刻,王国就不需要你了。”
过往的种种,不断出现的幻觉和幻听,让她走得踉踉跄跄。
士兵们推搡着她,离广场越来越近。
“去死吧,洛蒂亚。”
“结束自己吧......”
“非男非女,不洁的你。”
耳际轰鸣让她双目充血,有什么在脑海里不断地回响,不断地炸开。
她有一种冲动,想要提剑把脚下的岩城变成十二年前的卡莱德斯。
血流成河。
杀死所有见得到的人,直到如同那个凄惨的孤独的夜晚,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尸骨垒砌的小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