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哈……哈……哈……”
七岁的杨柏气喘吁吁地跑到商店门口,只见一群大孩子围在一部弹珠游戏机面前,埋怨着:
“啊呀,怎么又是他赢了!”
“没意思——走了走了!”
孩子们一哄而散,只留下一个瘦小而邋遢的背影执着地蹲在机器前,投入硬币,拽出拉杆猛地一弹——“咚!嗖——”,弹珠在障碍之间来回徘徊,落入指定的槽口,“叮——”招牌上“天选之子”四个大字熠熠生辉,机器响起尖锐的中奖音效。七颗玻璃珠从出口掉落,他赶紧伸手捧住,小心地把它们送进一个玻璃罐中——里面塞满了成千上万、五颜六色的玻璃珠。
“杨杉,你又在玩弹珠机。”
“哥?”杨杉猛地从地上弹起,朝杨柏身后反复张望,确认只有哥哥一个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你今天又没完成训练就跑出来玩。”
“哎~呀,”杨杉笑着,重新把注意力放在弹珠机上,“一天到晚弄刀弄剑的,又累又无聊,还是弹珠机有意思。”说完,他举起罐子猛的一摇,红、橙、黄、蓝、紫,“乒哐”混作一响,散发出古金币的醇香。
“唉——你这跟赌博有什么区别。”
闻出哥哥语气中的酸味,杨杉的鼻子差点翘到天上去。
“好了好了,瞧把你嘚瑟的,回家吃饭吧。”
兄弟二人穿过肮脏的街道,敲响一扇偏僻的铁门,一阵细响后,“嘎吱”一声,一只眼睛从门缝窥探,反复确认后,一个绑着马尾,指甲油黑,系着一块破棉袄充作围裙的女人微笑着把兄弟二人迎了进来。杨杉捧着罐子朝母亲炫耀道:
“妈妈,妈妈,看!我赢来的”
母亲端详着罐子里的玻璃珠,又看了看杨柏撅起的嘴唇,蹲下身一把抱住兄弟俩,呢喃道:
“好好好,杨杉好样的,杨柏也是好样的。你们两个都是妈妈的骄傲。”
杨柏依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随手一摸,母亲衣服下嶙峋的肋骨顿时在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妈妈,爸爸去哪了?”杨柏牵着母亲的手。
“他啊……呃,晚点回来,咱们先吃饭,啊。”
时钟划到晚上九点,依然没有爸爸的身影。母亲把兄弟二人哄上床,哥哥睡上铺,弟弟睡下铺。
“妈妈、妈妈,能讲个睡前故事吗?”杨杉窝在床上,被子遮住半张脸。
“好啊,今晚我们讲……”母亲话还没说完,突然灯一黑,屋外传来响雷般的咒骂:
“杨松!你个王八羔子赶紧滚出来,快点!”
“欠了高利贷还想溜?赶紧滚出来!”
门外一阵乱响,狠狠敲碎了房间内的温馨。杨柏猛地从上铺弹下来,被母亲一把拽住:
“杨柏,照顾好弟弟。”
母亲“哐”的一声关紧房门,杨柏上前一握把手,发现门已经被母亲从外面牢牢卡死。他猫下身,贴着门板听见外面的嘈杂:
“各位大哥消消气,我老公马上就回来,大家有事好商量……”
“嫂子,今晚别怪弟兄们不客气!”
又是一阵打砸声狠狠割在杨柏的心口,他攥紧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压了下去,只听见“咔嚓”一声老旧的门把手应声断裂,一同断裂还有他最后的坚强。
“妈妈,妈妈!呜呜呜呜~”
热泪翻涌,杨柏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回想起母亲的嘱托,他转身来到床前,紧紧抱住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弟弟。
“哥……妈妈……妈妈呢?”
“没事的……没事的,弟弟……”杨柏握紧了杨杉的手,两只手在黑暗中一起疯狂颤抖。
“哥……我怕……”
“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杨柏喉咙被泪水哽住,声音逐渐沙哑。
窗外的哀犬嚎了一夜。
清晨,房门咔嚓一声打开,杨柏立刻把弟弟护在身后,在他颤抖的凝视中,一个西装笔挺、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孩子们,没事了。”
他是兄弟俩的叔叔。
“妈……妈妈呢……”
“你们的妈妈受了点伤,去了医院,现在已经没事了。来吧。”
兄弟俩跟着叔叔来到一楼,只见宽敞的训练场到处是恶臭的秽物和打砸的划痕,站在狼藉中间的,是同样狼藉的父亲——杨松。
“孩子们,你们先去休息一下,我跟你们爸爸有话要说。”
杨柏躲在墙后,依稀听见几句责备:
“哼……一天到晚研究这些没用的东西……爸生前骂你是个废物,真是一点不错!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以后你自己好自为之……”
中午,叔叔蹲下身,掏出钱包,把几张红花花的钞票塞进兄弟二人的手里。
“杨柏、杨杉,拿这笔钱,去给自己和你们妈妈买点好吃的——啊。”
叔叔笑着,特地朝父亲瞥了一眼。父亲黑着脸,空着手,伫在一边,抬不起头。他把叔叔送出门,僵在门口,驼着背,配着过曝的光线,漆黑的背影尽显凄凉。杨柏看着父亲枯站一个多小时,突然感觉今天的风是如此酸楚。
母亲病逝,杨杉出走,父亲患上中风,瘫倒在床。杨柏别无他法,送起了外卖,每日奔波在潮起潮落的人流中,靠着黎明的曙光和深夜的明月消解内心的焦苦。父亲去世,草草埋葬,杨柏端详着父亲的松木横刀和弟弟的杉木横刀,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唯有孤灯的叹息与之作伴,一起熬至夜色的深渊。
“哐哐哐!哐哐哐!”
一股熟悉的恐惧感从门外传来。
一开门,一个咧嘴烂牙的壮汉率着一群歪瓜裂枣撞进屋来,黑压压的,宛如会一栋的高墙将杨柏团团围住。
“你是杨松儿子?”
杨柏点点头,撑起胸膛。
“行,还债!五十万——现在!”
为首的壮汉掏出一张长长的欠条砸在杨柏脸上,他看着上面的天文数字,冷静地将其小心折好,推进口袋里。
“能不能宽裕几天,我手头没有这么多。”
“没门,你父亲可是逃了半辈子的债,我凭什么……”
“那是他!不是我——”
杨柏凶着脸怼到壮汉面前,当场把他吓退两步。见自己气势上吃了亏,壮汉愤愤地回击道:
“哼,那我最后再给你宽限两天。后天晚上,要是我看不到五十万,哼哼——你自己懂的!你给我记住了啊,你给我记住了!”
逼退了讨债人,杨柏掘地三尺,东拼西凑,花了一天半也才挤出二十万。面对三十万的恐怖差距,杨柏失落地瘫坐在地上,垂丧脑袋,心慌气紧,灯沉风骤。
四下扫视,他最后把目光定在了自己的柏木配刀上。
这把刀曾陪自己征战赛场,斩获无数荣誉,度过无数浸透汗水的深夜。
手触到刀把的那一刻,杨柏身子一震,犹豫片刻,牢牢攥紧,提着刀,淋着风。偌大的街道,只有他的孤影在狂风中挣扎。他缓缓向当铺走去,出席自己的葬礼。
这把刀就值一千二百块。
一阵狂风吹灭了他最后的希望。
当掉刀,他犹如科幻小说中的弗兰肯斯坦,披着漏气的皮囊,摇晃着、踉跄着,买了一箱酒,瘫软在家里的饭桌前,一瓶一瓶地灌着,灌到醉,灌到吐,灌到无力起身,灌到泪流满面,还要掺着眼泪继续灌进肚子里。胸腔发出隆隆的巨响。
妈妈,我……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呐……
他睁眼,父亲的松木横刀和弟弟的杉木横刀摆在面前,汹涌的怒火吞噬了最后的理智。
“你——混账东西,”杨柏趁着酒劲,抢过松刀,“为……为什么,为什么把你的遗憾压到我们的头上,为什么!”他朝地上狠狠一掷,父亲呻吟着滑到餐桌下面。
“还有你,杨杉——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迟早我要把你卖到废品站——滚!”
“哐啪!”弟弟惨叫一声。杨柏仍然意犹未尽,再次抄起杉刀,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地上,直把地板砸出数道豁口。把刀一甩,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他摇摇晃晃,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啊哈——原来你在这啊,王八蛋,”杨柏摆出一副拳击的架势,“不孝顺的儿子,不称职的哥哥,一天到晚只会一个人emo……这么emo,赶紧去死!”他几发重拳下去,镜子支离破碎,拳头上的刺痛捅破了胸膛,无数挤压已久的怨气喷涌而出,顺着血腥一路飚到地板上。那一刻,他仰着脑袋,登时觉得灯光都可爱了几分。
清爽的气流从鼻腔一路贯至脚尖。
“哐哐哐!”
砸门声传来,杨柏摇着船,拽门一开。“咚!”一发闷棍夺门而入,命中杨柏下巴,直接把他揍翻倒地。烂牙带着小弟们鱼贯而入。下一秒,无数棍棒劈头盖脸地朝杨柏身上袭来,杨柏双手抱头,蜷在地上忍受着狂风暴雨般的凌辱。
“哼,穷鬼,”烂牙环顾着家徒四壁的房间,从地上捡起杉刀,“倒是这把刀,应该能换点酒钱。”
杨柏从人脚的缝隙中目睹一切。
不、不要,给我放开他,给我放开他,给我放开他……
“弟兄们,办了!”烂牙嚷嚷着转身离去。
“给我放开他!”
杨柏运气一震,将身边喽啰悉数顶飞,接着一个翻身从餐桌下抽出松刀。“啨——”寒光一闪,血沫横飞,一个打手直接被斩倒在地,哀嚎不绝。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杨柏半蹲起身,面若冷湖,眼似火星,刀刃上燃着苍白的焰气。
“开枪——”
烂牙颤抖着大吼,下一秒,十几发子弹咆哮袭来,杨柏怒火攻心,孤注一掷攥刀一挥。
“轰!砰砰砰——”
一发月牙状的剑气拽着焰尾,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中朝流氓们呼啸而去,一个躲闪不及的喽啰直接被劈作两半。门口登时血流成河,一片死寂,刺鼻的血腥味死死攫住每个人的心。
“跑……快跑,快跑!”
烂牙带着小弟们落荒而逃。杨柏大气一喘,一摸,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枪伤。
黎明,他忍痛处理好伤口,窝在角落,正对着狰狞的血迹,垂丧着脑袋。
“哦呦呦,壮士真是勇猛,仅凭一把刀,居然把我的手下全干掉了。”
杨柏心中一诧,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西装笔挺,器宇轩昂的男人小心避开地上的残肢,微笑着来到自己面前。
“鄙人吴三金,不知壮士贵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