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喽~飞喽~呜——”
“哈哈哈哈,爸爸,再快点,在快点!”
孩子骑在男人的脖颈上,撑开双臂。暖黄的阳光,融白的太阳,天湛的没有一点杂质,宛如洗后初干的棉被,笑声飘上去,一弹一弹,发出草青色的嘹亮。
“爸爸,我想喝奶茶,喝奶茶!”
“好好好,白草乖~啊——”
男人牵起男孩的手来到路边买了一瓶奶茶,男孩抿着吸管,脸上融出两点浅浅的酒窝。
“孩子他爸,你怎么又给白草买奶茶,这玩意有多上火你知不知道!”
孩子一激灵,赶紧躲在男人后面,眼见一个头戴青色发卡的中年女人厉声教训道。她戴着一顶白色的宽檐遮阳帽,一蓬一蓬,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哎呀,小孩子嘛……”
“小孩子,小孩子,又是这一套,养不教,父之过!养成坏习惯怎么办!”女人缓缓来到白草面前。
孩子突然感觉鼻间一股粘湿,抬手一抹,竟是血迹。
“看看看,说什么来什么,白草虚火重,喝不得这种乱七八糟的饮料。来,白草,快给妈妈看看,流出来多少。”
孩子诧异,抬头一看,表情瞬间凝固——女人的头上血流不止,点点殷红如断线的珍珠滴到男孩鼻子上。
“这么大的人了,一天到晚就知道乱吃东西。”
“妈妈……你怎么……”
“白草,你以后可要少喝点奶茶,听到没有……”
“不,不要——妈妈,妈妈——”白草眼睁睁看着母亲朝自己渐行渐远,手里的奶茶撒了一地。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啊——”
白草猛的从床上弹起,喘息之间,脸上一摸,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泪。他环顾着几天前新搬的公寓,被窗缝夹住脖子的风在房间里哀嚎连连,他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起身下床。收拾心情,白草与牡丹汇合,准备前往枫霜家里,完成任务的最后一步:解密U盘。二人来到商业街打算带点礼物。穿梭在人海中,牡丹一眼发现那个戴着眼镜卖番薯的油腻大叔。
“诶——白草!白草!”
白草还想装无视,但男人执意追上来,手里还拎着热气腾腾的红薯,他眯着眼仔细一看,喜出望外:
“白草!哈哈哈,这位小姐是?”
“叔叔好,我是白草的同事——牡丹。”
“哦~同事啊……”他笑着看向白草。白草低着头,默不作声,脸颊上闪过一丝绯红。
“诶,白草,这位是?”
“熟人。”白草脱口而出。
“熟……熟人?”大叔愣了一下,笑容僵在了脸上。
“嗯,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们……确实是熟人……”
街道上人潮喧嚣,番薯摊前却静得可怕。牡丹察觉到气氛的压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呃哈哈,拿着吧,算是我的一番心意,哈、哈哈……”
大叔把番薯凑到嘴边吹了几口,眼镜蒙上一层白花花的水汽,把番薯装袋塞进白草手中。
“唉——谢谢。牡丹,我们走吧。”
踌躇地跟在白草身后,牡丹突然听到大叔的挽留:
“姑娘……可以等一下吗?”
“大叔,怎么了?”
大叔把一个小小的星空八音盒递到牡丹面前,沧桑的脸上刻满了哀求:
“求你找个机会,把这个给他,求你了。”
“放心吧,大叔。”牡丹接过盒子,铁质的外壳上布满划痕,俨然一副碎裂的星空。
送别了二人,大叔擦着汗回到了摊子上。一恍神,一个黑西装,白领带,黑礼帽,遮着脸的男人出现在面前。
“啊,这位先生,番薯三块钱,来点吗?”
“来一个。”
“好嘞。”
大叔打开烤箱挑起番薯。男人站在摊子前,身后的影子泛起一阵涟漪,望着牡丹和白草消失的方向,扶了扶帽檐,露出一双冷峻的黑瞳。
大叔警觉。
“先生,您的番薯。呐,二维码在这儿。”
“谢谢。”
男人转身离开。大叔咬咬牙,伸出手去:
“先生,请问——您贵姓啊?”
行人匆匆,男人侧过脸,巩膜化黑,虹膜翻白,嘴角高高翘起,划开苍白的脸颊,一直裂到耳根,露出一副刺眼的虎牙。
二
沙尘、玻璃、颗粒、绞成泥浆,均匀地泼在道路的每一个旮旯里,车辆的每一个细缝中,人们的每一个心头上。几天以来,地上城一直遭受着严重的沙尘天气,严重时遮天蔽日,雾霾压城,伸手不见五指的大街上,戴着口罩的人们低头无语,行色匆匆,个个都是移动的黑火药,踩着高跷行走在细绳上,避免着每一个火花。
“祈云,我真的没有骗你,真的有伪人。”
小巷里,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在一对兄妹面前唾沫横飞,尽力描述着怪物的恐怖。
“枫雨,你都市怪谈看多了吧。哪有什么三条腿一只眼的人型怪物?还什么操控别人,真是荒唐。”
“迎春,劝劝你哥呀,真的真的有伪人!”枫雨哀求。迎春捋着自己的麻花辫,尴尬地笑道:
“哥,要不咱们就去看一眼呗。”
祈云叹了一口气,背着装垃圾的竹篓,牵着迎春,跟着枫雨踩过阳斑,穿过暗巷,来到一处偏僻的街角。突然,众人被路边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吸引,凑上前,一扇地下室的门前缩着一块煤球,门口上贴着一张寻人启事——是个残疾人。
祈雨把妹妹挡在身后,瞥了一眼旁边的男孩,他正扭捏地揉着自己身上干净的阿迪达斯T恤。别无他法,祈云撂下竹篓,捡了根木棍小心戳向那黑麻麻的东西。突然,煤球睁开一只琥珀色的眼睛,在三人的惊讶中舒展身体,变成一只又脏又瘦的三腿独眼猫,耸起黑毛,对着孩子们发出低沉的恐吓声。
“哥,是猫咪——好可怜。”
“别碰它,迎春。枫雨,这就是你说的伪人?”
“怎么可能呢?”
两个男孩心生失望,已经有了打道回府的想法,但迎春还留恋不舍。
“可她真的好可怜——她只有一只眼睛呢!”
“好了好了,我知道,但是它太危险了——我们走。”
“对啊,迎春,走啦走啦。”
迎春被哥哥拽着离开,望着瘦骨嶙峋的猫咪渐渐远去,怎么也不肯回头。
晚上,迎春一个人偷偷来到地下室门前,四下寻找,终于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猫咪。
轻!好轻。迎春把小猫捧在手心,感受着它微弱的心跳,仿佛是一团黑色的糖纸,随时随地都要融化碎裂。迎春不敢怠慢,小步跑回垃圾场,把猫咪放进由棉袄整洁铺垫的竹篮中,蹲身前倾,颤着塑料瓶把水喂进猫咪的嘴角。
“野猫是不会守在一个地方的。”微灯下,她盘腿坐在猫咪旁边,掏出枫霜送给她的小笛子,抿住吹孔,聚神凝气,翠青色的泉水从笛孔中缓缓淌出,如浮雾,如涧溪,如青烟,扶风一摇,倒流上云端。
曲毕,迎春放下笛子,低头凝视着喘息微弱的猫咪,又抬头仰望着璀璨的繁星,闭上双眼,双手缓缓合十,虔诚地祈祷起来。
“妹妹,这个。”
迎春转头,祈云侧着脸把一瓶牛奶递到自己面前。
“我找枫雨要的。”
“谢谢哥——”
兄妹二人把猫咪收拾干净。看着它瘦弱的身形和起伏的胸腔,迎春嘟囔道:
“哥,你说她的主人会回来吗?”
夜寂如冰,祈云回想起那张寻人启事。
“好了妹妹,明儿再看看吧。”
祈云抚着妹妹的肩膀。黑啸的狂风预示着沙尘暴的到来。兄妹俩正要离开时,竹篮里的黑猫抽搐一阵,睁开了独眼,缓缓爬起身,眺望着狂风的深处。
“猫咪,你没事!”
迎春朝它的脊背伸出手去,祈云赶紧制止:
“小心!”
为时已晚,黑猫兀的地转过身来,狠狠在女孩手背上留下三道殷红的伤口,耸毛露牙,低吼一声,旋即朝黑暗中闪去。
“可恶——你这臭猫,滚!”哥哥猛踹一脚,抄起地上的石头,瞄准猫咪的脑袋,突然感觉手臂一沉,转头一看,竟是迎春:
“哥——不要,求你了——”
猫咪消失,祈云不甘心地丢下了石子,一把拽起迎春:
“奶奶——奶奶——迎春被猫抓伤了!”
迎春望着猫咪消失在垃圾场的深渊巨口中,耳边传来垃圾咀嚼的咔嚓碎响。
那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第二天黄昏,迎春再次来到地下室门前,除了门上新贴的招租广告和浮躁的尘沙,再也不见猫咪的身影。心情郁闷的迎春在返回途中偶然来到东四区新建的孤儿院附近。红砖白墙,三层楼高,孤儿院鹤立鸡群般伫立在一众黯楼斑瓦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猫咪在里面吗?迎春看着角落里的动物粪便,闻着略微刺鼻的油漆,一只脚刚踏进小巷。却撞见一个身高一米八,西装笔挺,头戴黑帽的男人面对着墙壁,浮尸一般浸泡在黑暗里。
迎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恍然间,男人突然歪头朝这里看来。心跳骤停,寒毛一炸,迎春下意识闪到墙角后,面色苍白,双腿发颤,紧按胸膛,好不容易把嗓子眼里的心脏咽回胸腔。
它……一只眼、三条腿!
身后传来沉舟入水的咕咚声,迎春双手捂着嘴,死死绷在墙上。黄昏的霞光宛如冰柱,一根根歪斜地插在马路上,弥散出无数谲红的大手朝女孩逼过来。过了良久,迎春小心探去,怪人早已不见踪影。
迎春颤着双腿,飞也似的跑回垃圾场。此时的垃圾场内,梅老太正指挥着流浪汉们把储水车里的水源抽出来。
“奶奶!奶奶——”
“动作都给我麻利点……怎么了,迎春?”
梅老太听完迎春的遭遇,眼角一颤,拄拐杖的手鼓起了青筋。
“好了,好了,迎春,没事了,没事了——啊~”
三天后。
“哎呀,迎春,别难过了,肯定是你听多了枫雨的鬼话,看走了眼,哪有什么伪人。”
祈云安抚着妹妹,旁边的枫雨低着头,揉捏着衣角——自己的一时口快,谁知道会应验呢。不过他灵光一闪,很快打起精神:
“我有个好地方,保准能帮迎春走出阴影。”
迎春抬起低垂的脑袋。祈云训斥道:
“枫雨,别出什么馊主意。”
“诶~不馊不馊。明天先来我家怎么样?”
黑猫在暗处凝视着三个孩子,独眼闪烁着琥珀的色泽,宛如黑夜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