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妈妈,我怕黑,睡不着。”
温馨的小床上,白草用被子蒙着嘴,可怜兮兮地朝妈妈撒娇。
“白草又想听故事了吗?”妈妈给窗台上茂盛的绿萝浇水。
“嗯,嗯!”
“行,行,我想一想啊……从前,蒲公英妈妈和她的宝宝一起幸福地生活着,但在一个深夜,一阵黑色的狂风——噗哇的一下,把蒲公英宝宝和妈妈吹散了……”
白草听得出神,被子慢慢从嘴巴滑下。
“宝宝在夜空中飘啊飘啊,又冷又怕。他四处张望着,颤抖着,高声喊道:‘妈妈,妈妈,你在哪啊——’,突然,一股呢喃从头顶传来……”
妈妈慢慢笑而不语,急的白草拍起了被单:
“他看到了什么,什么呀?”
“他看到了,”妈妈转身拿出一个礼物盒,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星空八音盒。
“哇——”
“他看到了,漫天的繁星。”说完,按下电机,把手转动,一响清冽的星泉从八音盒的缝隙中淌出,很快溢满这个小房间,如山涧的清风般扑打脸庞,渗沁心扉,“星星大声跟他说,他们知道妈妈在哪,可以带他去找妈妈……”
白草听着温柔的音乐,大了个冗长的哈欠,妈妈轻轻给白草盖上被子,转身就要离开。
“那,最后,蒲公英宝宝找到妈妈了吗?”
鬓角的发卡迸射出明媚的弧,女人留下一个温柔而绵长的微笑。
安抚完孩子,女人看着抵达作响的钟表,面露担忧。突然,门铃响起,女人面露欣喜,开门一看,却是几名高大的警察。
“警察同志——这么晚了有何贵干呀?”
“江心女士,请问你有见过你的丈夫白蒿吗?”
“他——几天都没回来了,怎么了?”
“您丈夫卷入了一场经济纠纷,现在背负着赃款,全城通缉……”
女人浑身一颤,瞳孔一缩,整个人瞬间瘫软在地。
十二岁的白草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漫步在夕阳扫地的马路上,踹着脚下的碎石,路过一家装修精致的奶茶店——他以前经常光顾这里。
“嗨,白草,怎么不来了?今天奶茶半价呦。”
前台大姐姐朝他摇了摇手,白草赶紧装作没听见,像过街的耗子一溜烟跑开,确认彻底跑远了,定一定神,低头看一看干瘪的口袋,摸一摸干瘪的心,只有那微弱的跳动还握在手中。
算了,不重要。
“妈妈,我回来了。”
推开生锈呻吟的铁门,不见母亲的身影,转过走廊来到阳台,映入眼帘的是虚汗淋淋,拄着秃拖把轻捶腰背的母亲,斑白的鬓角别着草青色的发卡,手臂上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白草……回来了?正好,吃饭吧。”
灯光惺忪,风扇咔嚓,白草垂着头,快速闪腾着碗筷,将淡然寡味的饭菜塞进嘴中,缓慢咀嚼,再快速咽下,挤出一副意犹未尽的笑容,仿佛自己在品尝山珍海味。
“妈,你没必要拖阳台,那是公共的,拖了也不会有人感谢你。”
“白草,”母亲语重心长,“想得到鲜花,就要成为阳光。人人都要用那个阳台,拖一拖,对大家都好。”
白草不再吭声,只是把脸埋进饭里。
“诶,别吃这么急,妈妈给你准备了一个……一个惊喜!”
母亲一脸激动,双手颤抖着,踌躇了一会,从电饭煲里拿出一碗奶茶:
“当当当!”
白草瞪大了双眼。
“妈妈,这……”
“你不是最喜欢奶茶了吗,今天给你破个例。嘿嘿,我给它加了热,免得喝了冷的拉肚子。”
视线逐渐模糊,喉咙被一股酸楚哽住。
“诶白草,怎么不说话了?不好喝吗?不好喝妈妈就……”
热泪肆意,白草一把紧紧抱住妈妈,久久不肯放开。母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几岁。
“傻……傻孩子……”灯光越加温暖,为母子俩在黑暗中撑起一把明亮的伞。
深夜,白草盘坐在床上,从床下翻出一个凹瘪但干净的月饼盒,掰开盖子,把今天省下来的毛票整齐叠好,一块是一块,一角是一角。感受着盒子里钱币的重量,白草望向窗外的繁星,露出憧憬的微笑。摆好儿时的八音盒,他抱着盒子熟睡下去。
门外,辱骂声和砸摔声此起彼伏。
“小鬼,你要知道,伪造年龄可是犯法的。”
几条热带鱼在暗蓝色的水族箱里游弋。灯光昏暗的茶几前,一个带着墨镜,露着纹身,吞云吐雾的男人随手把一张身份证丢回白草面前。
“滚回去多读几年书吧。”
“端盘子,洗碗,招待客人,你店的活,我都可以干。”白草咽了咽口水,削瘦的脸庞上凿着一双坚定的眼,透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我要钱。”
“呵?哈哈哈哈,这句话我喜欢。行吧,看看你这臭小子能弄出什么名堂。”
两个月后的一个夜晚,白草背着书包,捧着自己的报酬走进一家珠宝店。把每一张红花花的钞票放在两指间细细压平,高高举起,一晃一晃,看着防伪人像在灯光的洗刷下一点点浮现,那一刻,他笑了。
“老板,我想给我妈挑一副蓝宝石耳坠。”
把耳坠装盒,揣进兜里,耳边尽是轻快的风。
刚到家门口,家里就传来辱骂的声音:
“混账!混账!赶紧给我去死……”
白草浑身一震,猫着腰,颤着手,悄悄推开了铁门——却见赤膊的继父揪起母亲的银发,高举手掌,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把母亲扇倒在地。
“像你这种女人,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就好了……结果……给我在外面沾花惹草……混蛋!”
看着他红涨的脑袋和踉跄的脚步,一股酒味冲进白草鼻中。
“说!是不是跟隔壁那个家伙鬼混,啊?说啊!”
“住手!”白草大喝一声,上前张开瘦弱的双臂,护住母亲。
“白草?快跑!”
“好……好啊……连你这个小鬼的翅膀也硬了是吧,”男人一拳头抡在白草脸上,直把他打得口吐鲜血,摔倒在地。
“白草!”
“你们母子两个都是我买来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人渣!”母亲拖起伤痕累累的身子奋力一跃,一口咬在男人的手腕上。
“咦——臭婆娘,还……还咬人!”男人顺势从桌子上抄起一个酒瓶,对着母亲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咚!”
母亲倒在地上,鬓角的发卡飞落,太阳穴上鲜血如注,染红了地板、染红了月光、染红了世界,一滴一滴化作刀刃,深深扎进白草的眼中。
“对不起……白草,妈妈没法陪你走下去了……”
他瞳孔一震。
“白草……妈妈相信你,你一定能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都约定好了,明明都要够到明天的彼岸,你却离我而去。白草回想起儿时妈妈的童话:
“那,最后,蒲公英宝宝找到妈妈了吗?”
妈妈露出温柔深长的微笑:
“傻孩子,蒲公英宝宝总有一天都是要远走高飞的啊……”
口袋里的耳环开始发光。
“嗝……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却给我戴绿帽子……活该!嗝。”
男人看了看地上的女人,随手把酒瓶一扔,晃着身体,瘫坐在椅子上呕了起来。
白草捡起母亲的草青色发卡,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刘海掀起,牢牢别在左鬓上。惨白的月涎在他失神的脸庞划上数道白痕。
“咳……咳……咳……你们都是我的,都是!”
白草悄悄从柜子里拿出一把榔头,压着脚步,朝满嘴胡言的男人缓缓靠近,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豹。
他举起了锤子——
一道雷霆划破夜幕,倾泻而下。
“呜呜呜呜……”
夜犬哀嚎,白草歪着身子,手里拎着一把沾满鲜血的榔头,身后一男一女两具尸体。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
白草苍着脸,踉跄着走进自己漆黑的房间,脚下的影子疯狂抽搐。他拽出月饼盒,狠狠一锤将它砸烂。乒铃乓啷散落一地,宛如水晶的碎片,分不清是硬币还是泪水。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他抬头一瞥,朝八音盒狠狠砸下。
狂风呼啸,白草耷拉着蹲坐在看守所房间里的角落,宛如遭人遗弃的玩具。
“嗒。”
抬头一看,地上莫名出现一瓶大杯奶茶。他没有多想,颤抖着拿至嘴边,伴随着一阵“咕噜噜”的**,一股甜腻冲盈在唇齿之间,猛的一仰,奶茶呛进喉咙,咳嗽间竟有一种沉溺的快感。
“好喝吗?”
黄天出现在白草面前,掏出一条蓝宝石项链:
“人生在世,追求的不过是内心的平静,不是吗?”
白草默默抿上一口奶茶。
“手机、奶茶,随时随地,随便换,随便喝,怎么样?”
“有、有WIFI吗?”
白草凝视着黄天。光滑的面具扭曲着白草茫然的表情。
“1200Mbps,看片绝对不卡。”
很快,白草戴着蓝宝石项链,跟着青松离开了看守所,走进一座大楼,途径一个正在举办活动的大厅,“特别情报部表彰大会”的横幅无比显眼,一个身着蓝色西装的男人正接受黄天的嘉奖。他被领到一间冷清的等候室。
白草坐在塑料椅上,环顾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感受着空调的寒气沿着椅腿从地上爬上脊背,他闭上双眼,取下鬓角的发卡,紧紧攥在手心。
房门打开,一个温暖的怀抱突然驱散了白草身上的寒冷,他猛的一怔,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句温柔的安抚:
“没事了,没事了……”
定睛一看,一个穿着西装的飒爽女子半蹲着出现在自己眼前:
“你好,我叫枫霜,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