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宛如一只肥胸脯的白凤凰，抖擞着自己的蓬松的羽毛，悄悄跳上枝头，将天上仅存的湛蓝也一并衔去。天好像黑了——已经黑了。白草缓缓睁开眼，看着漆黑的车窗，身下传来引擎震动的微响，轻轻抚摸着左胸上初愈的伤痕，镜子里的映像也逐渐模糊，恍然间，车窗上映着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散着刘海，面如死鱼，手里握着一柄蘸血的榔头，身后两具尸体，一具男尸，一具女尸。
他低头凝视着手里的草青色发卡，下意识去找奶茶杯子。回应他的是自己的搭档——她询问道：
“白草，白草？”
他猛地抬头，又兀的垂首，咽喉中发出哽咽的闷响，泪腺却如两口空荡荡的枯井，铺着一层惨白的灰。
“白草，你……还好吗？”
“对不起，”白草咋了咋嘴唇，“把你卷进来。”
“怎么这么说？”见白草不回答，牡丹低头思量，拿出一个小铁盒，“早上的时候，白蒿请求我把这个交给你。”
白草接过一看，竟然是那星空八音盒。破裂的星空泛着灯光的润泽，透露出古金币的质感，躺在颤抖的手心里，竟滚烫无比。他向右抬起头，夜灯下，牡丹脸庞的侧影划过流丽的弧线，赤透的脸颊宛如滟滟的琥珀酒，秀气的鼻子上蘸着月光，增添几分水池铜像的湿濡气息。
“呐，试一下吧。”
牡丹轻轻扭动摇杆。一响晶莹的芬芳从铁盒的缝隙中满溢出来，暖融融的，宛如春夜的涓流，流淌开、奔腾开，沿着双腿坠下去，化作摇曳的蒸汽，银津津充斥满车，又扑啦啦消散而去。
“牡丹，真和假——我快分不清了……”
滚滚热泪从白草眼角迸涌而出。
牡丹轻轻拍抚着白草的脊背，宛如一张薄纸，小心翼翼裹住那微弱的火烛，以免被冷风吹灭。二人下了出租车，搀扶着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咖啡店。淡橙色的灯火，暗金的铃铛，雪白与咖啡色搭配的装修，小而典致，临近午夜，客人稀疏，牡丹跟白草在橱窗前的长桌前坐了下来，面朝着沉沉入睡的城市，两人的倒影显得格外清晰，同样的黑暗与沉重。
“喝点什么？”
白草转过头，与牡丹的微笑撞个满怀。她递来吸管，上面浪漫的字体格外清晰：
Easily Live
他不禁嗤了一声，露出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牡丹。”
两瓶珍珠奶茶端上桌，白草的往事伴随着奶茶渐渐流出。
“每当月光拂过脸庞，我的耳边就会响起锄头啃食旱田发出的嚓嚓声。”牡丹仰起头，眼眸中闪烁着粼波“在记忆的残片里，有个麻花辫女子，是我的亲人，虽然还想不起她的名字，但我确信，她从来没有离开我，她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我的心中。”
“可是……U盘被毁，任务失败，你的线索也没了。”
“你不是跟我说过吗，毫无结果，才是生活的常态，”牡丹思忖了一会，“诶——枫霜的电脑。”
一声清脆的铃铛突然响起。
“还记得枫霜地下室里的情况吗？电脑已经开始对数据开始解密和杀毒，这就意味着，硬盘里肯定有还有一些线索。”牡丹捡起白草手里的发卡，掀起他的刘海，整齐地别在鬓角，随后嫣然一笑，熏得白草面红耳赤。
“牡丹小姐。”
“嗯？怎么突然这样说话？”
“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啊？”牡丹愣了一愣，“诶——”
“不、不行吗……”
“不是，不是，”牡丹连忙遮住自己通红的脸颊，“哪怕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呢？你甚至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你是牡丹，这就足够了，”白草眼神坚定，“我们一起找回你的过去。”
怦然心动，牡丹恍恍然，看着他身上的灯光，如黄金般坚毅而闪耀。脑海里回想起两人经历的点滴，朦胧的情愫于此时萌芽，绽放。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灯光暧昧而深沉。牡丹扭捏着身子，羞涩地呢喃道：
“可以，我愿意。”
两颗孤独的灵魂相互试探着，慢慢靠在一起，依在一起。白草小心翼翼，牵起女孩发凉的手，拥入怀中。抬起手抚摸着白草的脸庞，牡丹心一热，笨拙地朝嘴唇吻了上去。唇齿相触的瞬间，宛如初春早晨的牛毛绵雨，一口炽热的花香瞬间蕴化开来，连带着酥麻的触感烧遍二人全身。
墙上撒满了白凤凰的羽毛，灼灼的，卷卷的，碎烬一般，烫得刺眼。
二
“本次大规模突袭，枫霜牺牲，多名群众受伤，损失惨重，”办公室里，青松正向黄天报告，吴慈坐在黄天旁边的沙发上，闭目养神，细细捋着佛珠，“袭击者通过带有剧毒的特质子弹和提前搜集好的情报，针对能力者的软肋进行袭击，手段卑鄙而残忍，完全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恐怖袭击。其目标恐怕就是吴三金的U盘。”
黄天正襟危坐，光滑的面具上反射出青松严肃的面容。
“经过分析，雇佣军团可能就是这场恐怖袭击的始作俑者，”青松左手掠过匆匆的文件，“上次雇佣军团的出现还是四年前的蓝原矿走私案，那次走私被白草和枫霜阻止。没想到，四年后，雇佣军团已经建立起了一支恐怖的能力者军团。”
言毕，青松合上报告，低下头，面露愧疚：
“樟寿的失踪，责任全在我头上，我自愿……”
“嘶——先别说，我累了。”黄天突然提高数个分贝，摇手打断青松的自责，“看来，地上城里有内鬼，而且，这个内鬼应该跟提议案的幕后操盘者是同一个。”
吴慈睁眼，低着头，祟祟地瞥向黄天那张捉摸不透的脸。
“吴慈，你是想说些什么吗？”
面对黄天突然的提问，吴慈轻笑一声，收起佛珠，转而蔑向青松：
“与其在这里自责，还不如做些挽救。枫霜的电脑硬盘里还有些线索吧，当务之急不应该是这个吗？”
“嗯，所言极是，”黄天重新看向青松，“遇难者的家属，就先寄留在那座孤儿院里吧，也算是——物尽其用。青松？”
“没问题。”他悄悄瞪了吴慈一眼，随后一声告辞，拽门离去。
“你还是像你爷爷一样可靠啊。”
“过奖了，黄天先生。”吴慈向后靠在沙发上，扯了扯米黄色的西装，翘起二郎腿，“就像我一直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地上城嘛。”
开完会，已是下午。黄天整理完电脑上的文件，扭动僵硬的肩膀，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焦白色的阳光斜斜地依靠在楼宇之间，洒落星星流光，泛起漾漾涟漪。
“呜！”
他痛苦一颤，猛地弯下身子，掀起右袖，猩红的眼眸如蛆虫一般，扭动着，抽搐着，密密麻麻爬满了小臂，闪动着眼帘，好奇地探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黄天泛着冷汗，深吸一气，攥紧拳头，强行让这些眼睛重新沉睡下去。末了，他攀扶着办公椅的把手，驼着背勉强起身，踉跄着，戴上一顶褐色礼帽，握住了门把手。
三
“咔嚓。”
银色防盗门应声而开。橄榄绿壁纸，暗色方格毛绒地板，三张酒红长沙发围作半圈，左右两盏黄糙糙的台灯像是被人用草纸抹过几下，淡淡地糊在墙壁上。
“怎么样，U盘毁掉了吗？”
吴慈走进房间，来到左侧沙发旁。影憎枯坐在软陷的沙发里，弓着背，垂着头，身边礼帽涂着一层暗黄的光线，怀里抱着梦扉冰冷的尸体。
“如你所愿。”他抬起冷红的眼眸。
“不错。”吴慈露出满意的微笑，向房间中央走去。裤腿偶然碰中女尸，他赶紧掏出手帕，将淡米色的西裤擦了又擦。
“你答应的，蓝原矿呢？”
右侧沙发上，一个目如星火，虎容皱面，肌肉精壮的背心光头厉声问道。
“别这么急嘛，”吴慈捋动手中的佛珠，面带笑容，“我只能告诉你们蓝原矿场和矿产的运输路线，至于蓝原矿嘛，还需要你们自己去拿。”
“你就不能动用自己的关系吗？”光头瞥了瞥同事的尸体，喉咙里发出隆隆低吼。
“如果我出面的话就可能引起黄天的猜忌，你们不希望失去我这个情报人吧。更何况，我还有一些小麻烦要解决，”吴慈背着手，双腿笔直合并，身挺腰正，一脸从容，“话说回来，你居然亲自出马了。”
吴慈看向正中间的沙发。一个略显矮小的人影隐藏在两抹灯光交接的阴影处，低头插袋，上半身穿着宽大到离谱的墨绿色兜帽夹克，下半身穿着休闲雪白短裤，纤细的小腿搭配朱红运动鞋。整个人宛如一个大头木偶，倚靠在沙发上。
影憎死死盯着吴慈口袋里露出一角的手帕，身下的影子逐渐沸腾，无数黑手在里面狰狞着，仿佛海面下窜涌的鲨鱼，蠢蠢欲动。
“蓝原矿工厂，在什么地方。”
大头木偶发出一阵模糊的嘈杂，宛如黎明海岸边漂浮的腐臭。
影憎瞥了他一眼，身下的影子重新归为平静。
“我等一会微信发给你。话说好不容易来地上城一趟，我请你，嗯？”吴慈恭敬地打开地下室的防盗门，笑容可掬。
木偶起身，停留在迟迟不肯起身的影憎旁边。
“没事，我等一会过来。”
等所有人都离开，影憎摩挲着梦扉冰冷的脸庞，缓缓取下她中指上的一颗翡翠戒指。回想起那个两人一起眺望着地上城的黄昏。
“你就这么甘心当一个影子吗？”梦扉低头看着两人的倒影，斜斜的，遂鸦鸣一渺消失在远方。
“我有的选吗？”影憎望着城外衣衫褴褛的难民，他们躲在摇摇欲坠的帐篷下，瑟瑟发抖。
“我们不能决定影子的方向，但至少，可以决定它的形状，不是吗？”梦扉看着地上的影子，调皮地踢起了腿，弯起了腰。
“哼哼，”影憎会心一笑，“完成任务后，再说吧。”
“嘿嘿。这么美的黄昏，要是死了，可就看不到了啊。”她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双眸中闪烁着夕阳的碎金，耀白的长发随风飘动，宛如飞扬的金色月光。
一个身材端正的伪人立刻从阴影里冒了出来，双手从影憎怀里捧过尸体。
“埋了吧。”
他仰着头，眯着眼，丧丧地呢喃道。戒指揣兜，双手抹过乱发，随手捡起沙发上的礼帽，捏捏帽檐，扶着帽子，把它转、转、转，兜了两圈，终于感觉合适。走到防盗门前，门上反射台灯的光晕，黄里掺着白，白里融着黄，一汪一汪，神似白草的光弹。
影憎缓缓抓下帽子，细细揉掐。身后两个伪人瞬间冒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两个台灯一齐粉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