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更衣室内，蔡千屈抚摸着自己的cosplay服装，小心装进袋子，抱在胸前叹了口气。起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杏眼，小圆脸，空气刘海，栗色长发，穿着千篇一律的亮黄色衬衫，千篇一律的深褐色围裙，千篇一律的小帽子。恍然间她想起不久前的伪人袭击事件，自己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白白被敌人算计，害得枫霜牺牲。无形的怒火与自责舔上心头：
“你这废物，到底在干什么！”她小声咒骂，一拳砸在墙壁上。角落里，一辆婴儿车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啼哭。
“诶？糟了，糟了，忘了……赵娟——赵娟——孩子！”
“诶，诶，来了！”
一个慌慌张张，身材微胖，汗流浃背的中年女人从外面闯进来，双手往围裙上一抹，一解，掀开纱罩，轻轻从婴儿车里抱出一个嚎啕的婴孩，捧在怀里，一边哄，一边掀起上衣给孩子哺乳，忙乱间撩过自己凌乱的发丝。
“啊~啊~小宝乖~小宝乖~妈妈在这呐，啊——”
看着婴儿润滚滚的肥脸蛋，蔡千屈感觉一股滋滋的热油浇到自己心上，一切堵塞，一切烦恼都被那婴儿的恬静给彻底融化：
“好可爱……”
“唉，等你有了，就不可爱喽，”赵娟抚摸着孩子的肉脸，笑着打趣道，“珍惜现在吧，你还有心思追求二次元，玩什么cosplay。像我——下辈子啦~”
蔡千屈看着赵娟把孩子安抚好，重新放回婴儿车，低着头，小声询问道：
“赵娟，你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好大，好空……”
“别想这么多，”赵娟系好围裙，“我们都一把年纪了，想这么多干吗？再不努力，饭碗都要被那些小鲜肉抢走。走吧，餐厅里肯定忙死了。”
别想这么多吗？蔡千屈脑海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是啊，这就是自己的生活，顾客、同事，每一个身边的人都挥舞起手中的皮鞭狠狠抽在她的身上，她像个空心的陀螺在餐桌和厨房间来回游离，恍恍惚惚，匆匆忙忙。阳光过曝、施工刺耳、车鸣长啸、碗碟碰撞、喧嚣的顾客、麻乱的脚步、拥挤的肩踵，一切的一切，挤在一起，缠在一起，卷成一把电钻，垂直向下对准自己的天灵盖狠狠钻去：
“诶——服务员，点菜！”
“快点，蔡千屈，端给30号！”
“蔡千屈，这边，快点！”
“蔡千屈——”
她汗流浃背，餐盘上的可乐晃个不停。外面修路的噪音在脑袋里嗡嗡作响——
嗒嗒嗒嗒嗒嗒……
“喂！服务员，我儿子点的可乐怎么还没来？”
“啊，不好意思，夫人，马上来，马上来……”
“快点，等会我还要送他去上辅导班呢。”女人掏出精致的梳妆镜，左右侧着脸，仔细检查脸上的妆容。蔡千屈拌着碎步，摇摇晃晃朝客人走去，不料地板上的油腻突然作祟，偷偷揪住蔡千屈的脚踝，把她摔了个人仰马翻。飞溅的饮料直接扑到小孩脸上——
“啊啊啊啊~~~”
哭嚎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家长见状，满脸嫌弃地拿手帕拭去深紫丝绸上的溅渍，对着地上的服务员破口大骂：
“你这服务员怎么搞的？这么没素质！”
“对……对不起，夫人，对不起……”蔡千屈顾不得被脏污的制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鞠躬如捣蒜。
周围的客人见状，既不喧哗，也不起哄，揣起手机，宛如一群红头的苍蝇，停在一旁，歪着脑袋。
女人抖擞着脖子上的赘肉，尖着嗓子叫道：
“贱骨头——把你们店长叫来，我要打差评！”
“不要，不要啊，夫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苍蝇们来了兴，搓着纤细的小腿，嗡嗡起飞，呼朋唤友，由只到群，由群到云，乌压压如海水般呼啸而来，盘旋在周围，把天花板都全部掩住，整个餐厅顿时成了某种怪兽的空胃——所有苍蝇都在等着一场饕然美宴。
“对不起，女士，请问你需要什么赔偿吗？”赵娟突然上前，给蔡千屈使了个眼色。蔡千屈心领神会，低着头，窝着肩，怯着手，在全场五十多个人的注视下，缓步走进后台。前脚离开众人的视线，她丧着脸，耳边全是苍蝇嗡嗡的轰鸣声——像无数图钉钉在自己的鼓膜上——挪着步伐走进卫生间，狠狠将门一关：
“嗒！”
“叮——”
单车锁在两点钟的阳光下应声打开。蔡千屈把布袋放进篮子，横腿一跨，一蹬，耳边又响起苍蝇的轰鸣，宛如重复播放的磁带，响个不停。唉，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啊。蔡千屈勉强苦笑，感受着燥热的干风携着街边景物朝身后擦去。眼角的泪渍格外骚痒。
踩着单车，离开中央城区，穿过戒备森严的关卡，回到东四区的单身公寓。锁好单车，拖着疲惫，爬上六楼，防盗门一开，热量从墙壁上渗出，争先恐后从门口鱼贯奔逃，直直扑在蔡千屈的失神的眼睑上——脸庞冷若秋霜。
她刚想进去，突然注意到门旁放着一个粉红色的小礼盒。
诶——
凑近一看，上面系着一张小贺卡：
生日快乐，我们永远的小棉袄——爸妈
阳光晕作两汪小小的酒窝，烫烫的，痒痒的。
真……真是的……
二
蔡千屈抱着盒子走进公寓。墙壁上贴满了各种二次元海报，一滚滚五颜六色的毛线球夹着纽扣和各种小布料从抽屉里伸出懒腰，惬意地躺倒在杂乱的地板上。墙脚还摆着一副老式缝纫机，上面放着漫展的宣传海报：5月20日，8:00am——18:00pm
她把cos服收进衣柜，换上轻便的浅粉色T恤，坐在床上，把彩盒放在腿间，掀开盖子，一块4英寸的120克生日蛋糕披着乳白的奶油和绚丽的芬芳映入眼帘，金色的“35”数字格外引人注目。
好看好看好看~这也太好看了吧~蔡千屈拍着小碎掌，活似一个偶遇惊喜的小孩。哦，对了。她转身抱过床上身高一米一的泰迪熊：
“贝贝，好看吧。你的礼物嘞？”
贝贝无奈地垂下粉绒绒的脑袋，敞开自己空荡荡的怀抱。
“唉，”她松过玩具，脑袋侧向一边，眼神恋恋不舍，“我在期待什么？”
正说着，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妈？”
“诶，千屈，蛋糕拿到了吗？”
“嗯，谢谢爸妈。”
“让我讲两句，让我讲两句，”手机那头传来粗糙的嗓音，“千屈？”
“诶，爸。”
“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说出来，爸爸替你教训他！”
“还有还有，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有没有好好盖被子？有什么事跟妈妈讲啊……”
听着对话那头父母的唠叨，一股股暖流在蔡千屈心中翻涌：
“爸、妈，我过得挺好的，没事。”
“唉，没事就好，”妈妈叹了口气，“你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在外面，要是出了什么事，身边又没个伴……”
“呸，你又这样，”爸爸声音中透露出烦躁，“今天是我们宝贝闺女的生日，净说这些不中听的。千屈，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不是喜欢什么——考斯陪？什么希尔达？欸——你尽管喜欢，我和你妈妈，永远在你后面支持你！”
她抿着嘴，不禁嗤出一声，脸上挂着苦笑。
“你今天不是去体育馆参加漫展吗？我和你爸从《希尔达》里挑了两个角色，特地请了半天假，下午跟你一起逛漫展。啊~”
“嘿嘿，你爸我今天也要时尚一把，当一个‘老’二次元，哈哈哈……”
“呃，爸、妈，你们……下午不用去了……”
手机一阵嘈杂，随后传来妈妈的声音：
“喂，喂，听得见吗？信号不好。千屈，你刚才说什么？”
蔡千屈凝视着腿上的蛋糕，凝视着上面“35”的数字，她突然想起，爸妈今年都已是花甲之年了。
“啊，没……没什么……”
“那就好。蛋糕慢慢吃，那可是你最喜欢的草莓味哦。没事的话拜拜了。”
“拜拜，保重身体。”
挂断电话，蔡千屈看着蛋糕，发出长长的叹息，放下蛋糕，颤着手，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妈妈的诊断书。她咽了咽唾沫，鼓足勇气，睁开双眼，仍然被那恐怖的数字吓了一擞。
太大了，太大了。蔡千屈颤抖着瞳孔。大到在汉堡店打工也凑不上，大到连单位报销也没用，大到她都没勇气告诉妈妈——这是一场怎样的手术。
如果在这次任务中表现好的话，也许有这个机会。蔡千屈盘算着，但很快就陷入矛盾。放弃任务，手术费就彻底无望，坚持任务？自己跟爸妈还有多少机会逛一回漫展呢？她面无表情，重新躺回床上，发动能力，整个人宛如泥牛入水，眨眼间沉入平面，下沉，下沉，一直下沉，直到再也看不到外界的纷纭和嘈杂，漆黑一片，虚如深海。
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就像一只赤裸的寄居蟹，拼命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壳，惧怕这个冰冷而生硬的世界。她闭上双眼，疲倦地挠着头发。要是当年读书的时候再努力一点就好了，不用为妈妈的事操心，不用打零工受欺负，不用在刀口上讨生活……
脑海里相继浮现牡丹、赵娟和青松的身影。
有的人，十九岁，是风华。
有的人，三十岁，是母亲。
有的人，三十七岁，是精英。
三十五岁，这是情报部能力者的平均寿命，自己呢？三十五岁的自己是副什么模样呢？她睁开眼，指间的白发在虚空中如此刺眼，一根一根，宛如锋利的银针，把自己扎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那一刻，一股悲怆裹着泪水从咽喉涌起，从眼眶喷涌而出，在脸庞上无声汹涌。
第三十五个生日上，一个三十五岁的女孩第一次看到了什么是三十五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