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先生,这是你的失业证明,拿好。”
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穿着制服,将文件通过窗口递给一个衣衫褴褛的络腮胡,微笑着将他送走。空旷的大厅又恢复了冷清,只有液晶屏上反复滚动的标语:
地上城难民救助和就业指导中心欢迎您。
唉,人是越来越少了。她轻叹一声,撩了撩刚烫不久的卷发,抬头看了看表,起身离开,告别摸鱼的同事,换上便服,提着保温杯,在门口跟搀起等候自己的丈夫:
“走吧,我还没见过漫展呢,千屈看到我们的样子肯定很高兴。”她笑着露出几颗瓷制假牙,难耐的碎步宛如小鹿一般左蹦右跳,激动无比。
“那是,咱们现在回家准备一下,坐车到体育馆,应该只要十分钟,”千屈爸爸摸了摸双下巴,突然看见妻子捂着胸口,面露痛苦,“诶?诶——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心口闷,老毛病……”
“瞧瞧,瞧瞧,这么大的年纪还搁着瞎蹦跶,真是的。”
两人互搀着,走出单位的大门,转角就看见几个衣着褴褛的中年男人打着标语,在单位旁边满是污渍的墙壁上喷着涂鸦:
驱逐难民!驱逐难民!加强隔离!加强军备!
“喂!你们几个——有没有公德心啊!”
“叛徒,都是地上城的居民,为什么替那些外面的臭虫讲话!”男人们愤懑地挥起招牌,“难民滚出去!难民滚出去!”
“呸——没良心的东西!”
“好了好了,不一般见识,不一般见识。”妻子赶紧拉住摩拳擦掌的丈夫。
“哼——”千屈爸弓着背,一撩衣角,撅嘴撇脸,跨过破旧无人的保安亭,狠狠出了一口怒气——当下还是要以漫展为重。
二人回到位于中央城区的小区,刚进去,就看见街坊邻居围在居民楼下,围观着工人一件一件把楼上的家具打包整齐,搬上货车,议论纷纷
“呦——老蔡,这么早,陪你们大姑娘相亲去啊?”
一个身着花裳,乱扎头发,身材发福的邻居大妈揣着腰,两栋粗腿圆规一般插入地面,尖着嗓子问道。
“啊,没有没有,要去陪女儿逛漫展,”千屈妈摇着手,挤着笑,身子朝丈夫微微倾去,“这是怎么回事?”
“嗬——两个快退休的老家伙,还挺时髦,”大妈微微转身,圆规在地上划过一道弧线,“做父母啊,心得硬一点才行。”看四下没人,她歉着身子,小声对着千屈妈喃道:
“三楼那个,走了。”
“啊?”
“没有老伴,没有儿女,等邻居发现——都臭了。”
女人忽的闭嘴不语,丰臃的脸上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似是惋惜,又似是警戒,随后自顾自地离去。千屈妈品味着邻里的逝世,看着他的遗物像垃圾一样粗暴打包,装载上车,或者拖到垃圾场处理,或者贩到拍卖行拍卖,相伴几十年的老好人,朝夕之间就这么孤独消逝,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不曾来过世间。一想到这,她捂着口鼻,胃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仿佛那腐臭的尸体就烂在自己眼前。
“好了,好了,没事了,啊——”千屈爸把妻子搂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后背,“人活一天算一天,想那么多干吗?啊——不哭不哭,啊——”
日头偏西,狰狞的铁兽在山的峋骨上刨出一圈圈枯灰色的伤痕,环环地向下啮去。炽阳在嚣声漫天的矿场上蒸出一烟金烫的尘埃,挖掘机低垂着自己的铲斗,婆娑在滚滚天幕下,宛如黄昏伫立于水田的亭亭鹭影。矿石装车,矿工疏散,铁网高耸,监控密布,全副武装的武警部队踩着沉重的辉光,巡逻在矿场的每个角落,警惕着南、东、西三个出口的所有异象。
“牡丹,你说他们真的会来袭击吗?”
武备室里,牡丹和蔡千屈穿着特制的防弹制服,整理身上的装备。
“不知道,”牡丹擦拭着柏木横刀,刀刃闪过一霎刺眼,“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蓝原矿。”
“那、那还挺简单的……如果没有袭击的话,我可不可以先请假……”
“嗯?”
“我和我爸妈约了一起逛漫展……”
“啊——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早点说?”
“太突然了!”蔡千屈双手托着腮,停不住的颤,“我不忍心拒绝他们,但又不敢跟青松讲——他一定不允许的!呜呜~我该怎么办!”
牡丹看着慌手慌脚的蔡千屈,不觉嗤出声:
“真羡慕你。”
蔡千屈一怔,停了下来。
“好好珍惜吧。”牡丹踮一踮脚尖,留下惬然一笑,走出房间。蔡千屈品味着她的忠告,站在原地,低头看着爸妈的微信。灯光忽然闪了一闪。
地下指挥室内,青松操着对讲机,检查着每一个细节。白草叼着奶茶,镇守哨塔,蔡千屈挟后备力量驻扎矿石冶炼厂,牡丹则配合机动部队,随时注意东西两门的敌情。
“喂,黄天先生。一切已就位,”他拨通电话,“嗯,嗯,知道了……”
电话另一头,东四区地铁候车台,人拥如簇,摩肩接踵,黑莹莹的屏幕上闪动着猩红色的时间数字。黄天压着褐色帽檐,挂断电话,驼着背,孤身一人,恍恍然坐在候车台中间的铁椅上,看着周围静悄悄的人墙,风华正茂、西装笔挺、长裙翩翩、老态龙钟,里面掺杂着漫展回归的coser,五颜六色,宛如一央浓黑里点的几滴七彩浓墨。
一张张手机在掌中闪烁。
好累。黄天耷拉着脑袋。灰银色的天花板渗出大片大片的阴影,垂涎一般从头顶坠下来,四周发出“隆隆”的微喁,宛如蠕动的肠道。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再是黄天,而是普普通通的一名乘客,无人注意,无人打扰。
他回想起白天的场景——
“请各位市民代表有序发言……”
横幅上,“五月地上城民主质询会”十个金色大字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黄天站在主席台上,下面密密麻麻坐着一百位市民代表。
强光给他的面具曝上一层惨白。
“黄天先生,请问您如何处理地上城越来越严重的缺水危机。”
“我们正在尽力调节中央城区和其他边缘城区的水资源分配。我们不仅派遣更多能力者向外寻找水源,还会加紧‘超级种子’的科研进程,改善生态环境。”黄天拿着遥控器,在硕大的屏幕上展示PPT。
“面对迫在眉睫的特大沙尘暴,请问避难设施的进度如何。”
“地下避难设施建在中央城区之下,目前已经完成80%。”
“黄天先生,面对近期爆发的伪人事件,您有什么措施。”
“我们将坚决以地上城居民的安全为第一位,调遣特别情报部门,配合公安部门,严厉打击由外来难民带来的犯罪问题,提高市民心中的安全感。”
“黄天先生,近来有市民呼吁撤销中央城区和边缘城区中间的隔离关卡,改善难民生活,也有市民要求加强关卡管控,打击非法难民。请问你怎么看?”
“这……”
黄天瞬间失语,拄在原地,半天应不上来。
“黄天先生,请回答这个问题。”
媒体的镜头聚焦在那张面具上,宛如锃亮的枪口。
“我们将继续贯彻‘中间政策’,尽力平衡市民与难民之间的矛盾……”
面具闪过一溜刺眼的冷光,袖子下面,无数血红的瞳孔狰狞窥视,蠢蠢欲动。
“请问黄天先生,该如何……”
“黄天先生,你……”
强光焦灼,双手微搐,主席台的边缘被捏成木屑。
黄天!
“呜隆隆隆——”
地铁呼啸而至,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青松挂掉电话,透过屏幕观察着矿区的每个角落,突然察觉耳边蚊子的嗡鸣。
“嘶——哪来这么多蚊子,”青松挥手,抬头看见天花板上一只只攀伏的伊蚊,宛如一颗颗花色的星星,“有蚊香吗?”
“报告,南面,有单个目标!”
青松一诧,顺着南门监控看去,躁红的夕阳斜斜而下,一个黑礼帽、黑西装、白领带,高高瘦瘦,茕茕诡谲的人影踏着滚滚热浪缓缓前来,脚下激起漾漾红尘。
墙上的蚊子搓了搓细长的口器,将一切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