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头偏中,樟寿在雇佣军的押送下朝远方望去,一排排由破烂废铁制成的风力发电机宛如虔诚的朝圣者,朝向整齐,对漫天的浊风吟唱沙哑的祷词。尘埃散去,众人来到一仞险峻的崖面。队伍排成一字长列,娴熟地在黑洞洞的岩缝,宛如一条在怪兽犬牙中穿行的蠕虫。樟寿披着淋漓大汗,小心地跟在士兵的身后,只有纤纤清新从头顶掠过,维持着心中摇曳的残烛。跨过最后一道嶙峋的碎岩,寻光而去,豁然开朗一片开阔谷地,旱黄的乱石点缀着些许斑驳的草绿。险峻的山体四方拱卫,将这里打造成隐蔽而坚固的天然要塞。哨塔、岗位、铁丝网、武器库、操场、生活区,应有尽有,布局整齐,极眼望去,还能看到排排开垦在山坡上的薄田。
“敬礼!”
桃符领着队伍,大步流星朝关卡走去,高大的哨兵立刻排至两侧,朝这个女孩投以最标准的军礼。看着如此奇幻的场景,樟寿在后面冷汗直流:这个孩子——能力者?那得是何等可怕的能力!
樟寿咽了咽口水,在士兵的押送下走入这个巨岩要塞,行走在整洁的街道上,士兵、工人、居民,三五成群,叼烟伫立,交头接耳,樟寿顿时感觉寒芒扎背,浑身瘙痒。来到一间简单的接待室,没有粗暴,没有束缚,只是被默默看守着,樟寿环视一眼,房间中间放着一把铁椅,一米左右还有一张桌椅,他擦干冷汗,拽开大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铁椅上,苍白的灯光将他的脑袋擦出金属的冷色。十分钟后,桃符戴着口罩,穿着普通粉红色T恤,正式与樟寿见面。
“旅途愉快,教授?”
她侧着脑袋,威严中带着一丝尊敬。
“还行,就是路上太粗鲁了点。”
“没办法嘛,任务需要,谅解一下喽。”
“你们,”樟寿主动出击,“想要什么?”
“呵呵呵呵,别这么急嘛,”她发出粗哑的干笑,“我最近在组织一个科研项目。邀请各地的科学家一起干一件大事。”
“如果是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话,那恐怕得让你失望了,恐怖分子。”
樟寿故意把“恐怖分子”几个字咬得使劲,幻想着对方破防暴怒的模样。
“哦——看来,我们在地上城也是‘名人’啊,”桃符歪着脑袋,悠哉地抬抬眼皮,“跟我来。”
樟寿心里敲着鼓,跟在桃符身后,身边随着两个士兵。四人走出接待室,绕过掩体,走进一栋开凿在岩壁深处的医院。一间间苍白的病房里,一个个残疾的病人出现在樟寿面前,他们躺在病床上,颤抖着,迷茫着,宛如蜷缩在墙脚的斑驳,黯淡在地面的血渍,烈火焚尽后的,苍白的灰。
“她,十八岁,脸部严重灼伤,只能以绷带示人。”
他,五十七岁,全家被屠戮殆尽,自己失去左手。”
这个孩子,六岁,失去了双腿……”
一幕幕触目惊心的人间悲剧展现在樟寿面前,他捏着裤腿,红着脸,逃开伤者们的目光,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走出病房,伫立在冰冷的走廊里,桃符盯着樟寿,一双深邃的幽瞳映射出那无地自容的秃头,宛如一只被剥光的裸兽:
“他们都是地上城滥用超能力的受害者,失去了房屋、失去了财产、失去了家人、失去了迎接明日的勇气、失去了生而为人的尊严,就连愤怒的权利也被否认,戴上‘丑陋’、‘邪恶’的帽子。现在,教授,请告诉我,究竟谁是恐怖分子?”
“……”
“这就是我们事业的全部意义,为受害者鸣冤,为受压迫者呐喊。只要地上城垄断水资源和超能力的格局没有摧毁,就会有无数名为‘桃符’的火炬出现,它可以是男人、女人、老人、残疾人,也可以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
她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去,当着樟寿的面,脱下T恤和内衣,抬头挺胸,展露后背。粗糙的皮肤上,烧伤的疤痕夹杂着些许刀痕密密麻麻扭曲在一起,大块大块覆盖住脊背,在灯光的沐浴下,宛如一挺烈火焚尽后屹立不倒的十字架,残缺中透露出神圣。
“说……说吧,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桃符穿好衣服,不再隐藏:
“我希望你能协助我们——研制‘超级种子’。”
“什么?”
“超级沙暴即将到来,百年干旱也即将结束,谁能掌握这种适应能力极强、产量极高的麦种,谁就在下一个湿季掌握自己的生存权。”
樟寿脸颊淌过一滴冷汗。
“怎么样,教授?我们最缺的就是你这种人才。”
“抱歉,孩子,”他颤抖着双唇,“我可以理解你们的仇恨,但,这一切并不是表面的那样简单。”
话音刚落,樟寿突然感觉自己身后被人扎了一针,霎时天旋地转,眼前的世界如同晃荡的热汤,洒落一地。
“真是遗憾,教授,还以为——我们能愉快合作的。”
二
噪白的阳光从天而降,热风扫过地面,清开牡丹脸旁的沙尘。皱眉,睁开双眼,她缓缓从地上爬起,下意识呼唤道:
“白草,白草?”
四仰八叉的越野车埋在沙子里,轱辘发出嘎吱的呻吟。牡丹抖了抖身上的沙,感觉自己的脑门被无数生锈的铁钉钉穿,定睛一看,瞬间失神——一畦畦鱼鳞般闪亮的荒田赤裸裸地站立在自己眼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裹挟在刺眼的“浪花”里,随风反复拍打在脑畔的沙滩上,洗出那些丢失的记忆,遗忘的过去。牡丹一步一步走进荒地,伸手抓起一把晶莹的尘土——那些是干涩的盐碱,看着它们于手心点点流逝,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她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道路上,在太阳的指引下来到一处废墟,垮塌的戏台,破败的房屋,遍地的狼藉,摸索着走进一间熟悉的窑洞,颤抖着,缓缓把手伸向一面蒙面的梳妆镜,无数痛苦的记忆从脚下翻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