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是这里。
牡丹揉搓着指尖的土壤,起身望去,三亩翠绿的杨树苗扎根在荒芜的戈壁上,远处就是凶险的山谷。耳边传来微风给树苗梳头的唦唦声——
“陈爷爷——”
枯树挺起腰板,一个穿着背心的老头转过身来,仿佛一壶在月光下沸腾的水壶,迈步上前:
“哎呀,牡丹,你怎么过来了,你姐姐呢?”
“我姐姐睡着了。我听见你在晚上挖沙,就想过来看看你。”牡丹把水壶递了过去。
老人抬起头,粗糙的皱纹下藏满了笑意:
“牡丹,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我不是在挖沙,而是在种树。”
“明明种不出来,为什么还要种呢?”
月光遮住老人的半张脸庞,他低下头,用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笑着回答道:
“为了春天啊。”
“那什么是春天呢?”
“春天就是……”
“就是繁花盛开、万物生长的世界。”不等陈爷爷说完,牡丹就抢着回答道,说完还不忘歪着脑袋对老人打趣道:
“第一百次了呦。”
“啊……哎呦,哈哈哈,年纪大喽~”
“陈爷爷,这些都是空话啊。”
老人露出神秘的微笑:
“牡丹想看春天吗?”
“嗯。”
“那就跟我来吧。”
“春天。”牡丹轻声呢喃,这个词汇在现代已经是一个无比遥远的传说。她望着黑黢黢,如利刃一般捅穿夜幕的山峰,拽起拉链,戴好遮阳帽,攥紧口袋里的蓝宝石,沿着树下土壤的干湿程度,顺着儿时记忆的余烬,一点一点向前走去。很快,两个头戴草帽,身着朴素,提着水桶给树苗浇水的男孩出现在眼前,一个十岁,另一个则蓬头短发,黝面糙茧,身子小小的,大概只有八九岁,躲在大孩子的身后,惹人怜惜。
“你好——小孩,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男孩们注意到面前的陌生人,一个踉跄,桶里的水泼了一地。澄澈的眼睛中闪烁着警惕。
“别怕,别怕,姐姐只是路过的游客。话说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种树呀?”
沉默良久,一个男孩怯怯地回应道:
“这里向东走三里路,就是牡丹镇,但是现在已经荒废了。至于这些树,是别人让我们浇的。”
听到家乡的名字,牡丹心里一颤。但她不显声色,笑着掏出蓬飞的照片:
“那个人——叫蓬飞吗?”
男孩们一听,脚步又往后蹭了蹭。
“欸——别紧张。我是他的朋友,当初他被地上城追杀,是我放了他一条生路。现在,风头过去,我是来见他的。可以帮姐姐这个忙吗,小朋友?”
二
跟在男孩们的身后,走在儿时的山路,熟悉的石壁、熟悉的山峰,只是不再吐出黑色的怪风,枯黄的疮痍上也添了些许绿色。近了,近了。湿润的空气慢慢流入肺腑。牡丹放缓了脚步,张望着,心里莫名产生一股私怯。
踩过沙土,植被森森,树木耸立,阡陌绵延,深青的湖水旁是葱葱田地,几间稀疏的木屋如同佝偻的隐士,潜藏于树林中,若隐若现。那些被囚禁在谷底的绿色,慢慢攀上四周的山脊,铆足了劲向外挣脱开去。清风撩过,掀起一丛鸟鸣,一粼涟漪。牡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绿洲,回想起儿时陈爷爷带自己来这里的经历。
“跟我来吧。”
老人带着女孩走下一排整齐的阶梯,漫步在隐匿于花海中的石板小路上。牡丹一会摸一青草叶,一会嗅一香春花,流连忘返,目不暇接。
“万物繁华能在同一片蓝天下共同生长——这就是春天吧。”
“陈爷爷,春天什么时候到呢?”
“傻孩子,春天不是等出来的。”
老人摸了摸牡丹疑惑的小脑袋。
“真正的春天是一代代人艰苦卓绝的汗水浇灌出来的。”
“那我长大了也要来这里种树!把春天种出来!”
“哈哈哈,孩子,能种出一朵花就很了不起了~”
一老一小爽朗的笑声宛如春水般在这片黯淡的土地上欢畅。
“牡丹,你快看呐。”
女孩抬头,那璀璨的满天星斗宛如夜空的琼浆,演奏着清冽的小提琴曲。
真希望一切永远停留在这里啊。
女孩看向老人,老人的干瘪的眼角里映射着星光。她低下头,轻轻抚摸老人那树皮般的手。
“牡丹,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不要让你的姐姐操心了。”
男孩们领着她迈下台阶,来到一片石砌的小广场,趁着牡丹不注意,他们一个快跑拉开距离。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口哨,十来把步枪突然从四周的草丛中窜出,死死瞄准了这位蓬飞的“朋友”。
“不许动,你究竟是谁!”
牡丹伫立在原地,定睛一看,只见三十来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手持着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武器从四周钻出,将她团团包围。刚刚那个还瑟瑟发抖的九岁男孩,此刻端着一把跟自己身材完全不搭配的土枪,娴熟而稳定。诧异之余,牡丹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熟悉。
“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什么朋友!”
爸爸?什么鬼?牡丹环视一瞥,抛出冷眼。反正被拆穿,索性破罐子破摔。她高声喊道:
“孩子们,再说一遍,我是来找蓬飞的,跟你们没关系!”
双方对峙着。鸦鸣与空气摩擦出刺耳的火花。
“诶——把枪放下。”
一声粗哑的叫喊声传来,牡丹循声望去,只见简陋的木屋里跑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短胡杂乱的中年男人,忙不迭地溜下台阶,蹒过小路,把孩子们的枪口压了下去,宛如一条折了脊的老狗。二人一个照面,男人低头自惭。磨损的布靴挨罚似的向后挪了两挪,上面涂满了脏黄的泥沙。
“干爹,你认识她?”
男人干笑一声,勉强抬起头,躲开对方犀利的眼神。牡丹趁机说道:
“怎么?我们还一起看过戏嘞,《赵氏孤儿》,记得吗?”
“是……是……我们看过。很好的一部戏。”蓬飞朝孩子们挥挥手,将其劝散,“没事了,大家回去吧,回去吧。我……跟这位老朋友叙叙旧。”
很快,牡丹找到了蓬飞。他孤零零地坐在湖边的石板上,空望着不远处新开垦的田地、青葱的麦苗。肩膀耸起,双肘撑在膝盖上,两条腿悬吊在半空中,破布一般在边缘来回摆荡,下面就是青色的水和墨色的鱼——深得一眼望不到底。
牡丹坐下。阳光将二人分割两界,他在亮,她在暗。
“你想干些什么的话……就快点吧……”
他低喃着,没有抬头。
“我想要……知道一切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