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就是这样，村长先生。”
黄泥村的村委办公室里，蓬飞翘着二郎腿，背靠软椅，轻轻拨弄着茶杯里干净的饮用水，水面掀起圈圈涟漪，一荡一荡，搅动着他那眯眯笑容的倒影。
“这个，呃，”上了年纪的村长毕恭毕敬地站在蓬飞面前，挠了挠头上银色的发茬，苍白的冷汗从粗糙的皱纹中划过，“我们村确实是没水了，不瞒您说，您现在喝的纯净水，我平时都不舍得，更别提那些村民，喝得简直是泥浆。”
“村长，你误会了，水的事以后再说，失联能力者的事才是重点，”蓬飞微微睁开眼皮露出下面的冷瞳，宛如黑黢黢的枪口，“没错的话，贵村的条约是我跟你们交涉的。这次失联的能力者沙枣是我的朋友，希望村长先生能提供些许帮助，或许，可以借此将拖欠的水源一笔勾销。”
“当然，当然，呵呵呵……蓬飞大人，当然没问题。”
村长领着蓬飞，二人来到沙枣住宿的客房，检查几番，毫无收获。沙枣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不翼而飞。
奇怪，怎么可能呢。蓬飞思忖，瞥了一眼村长脸上的笑容，一对嘴角弯弯的，形似一条扭曲的蛔虫。行走在平坦的崭新柏油路上，排排干净的路灯宛如训练有素的侍者，翘首以待。然而除此以外，干瘪的大地接着干瘪的天，低矮的泥胚房上下排布，溃烂的皮肤下露出红鲜鲜的血肉，形如发育不良的早产儿。寂热无风，淡黄，燥白，枯绿，苍晃晃地熬作一锅。村民们倚靠着破败的木门，抽着旱烟，扛着农具，顶着肿大的脖颈，面黄如纸，热情招呼道：
“哎呀，蓬飞先生！”
“你好啊，蓬飞先生！”
“近来如何啊——”
“挺好，挺好——谢谢乡亲！”
一头老牛一瘸一瘸从身旁踱过，闷着刍，迷离的眼角积满了眼屎，冷漠中透露着凶狠。
“村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吗？”
“是的，蓬飞大人。没了水，种田没出路，都跑到地上城了，没了年轻人，就算天上下金子，也发展不起来呀。”
脚下的整洁，眼前的败落，残酷的对比令蓬飞咂舌。仰头一望，阳光凋零，洒在风烟飘忽的道路上，于鞋尖结作一层尘痂。
“行了，村长，你先忙你的事吧，我自己找找线索。”
支走老人，游荡在空敞的街道，蓬飞继续忍受着来自村民的奇异眼光，不知不觉行至村落边缘，荒田相连，人迹罕至，一阵敲击声传入耳中，抬头一看，一个白发金瞳的年轻女子扎着长辫，穿着便宜的淡蓝色工装，搬起木板，挥动铁锤，给自己被砸烂的窗户打上遮风的补丁。挥汗如雨，雪白的臂膀在阳光下折射出津银的反光。
蓬飞上前搭讪：
“小姐，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
“啊，客人？”她擦了擦脖子上被骄阳晒出的燥红，侧着脸回答，“不好意思哈，今天小店修整，想要算命的话，劳烦您明天再来喽。”
“敢问小姐大名。”
“梦扉。梦境的梦，门扉的扉。”女子转过身，放下锤子，“先生是外地人吧，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推开深红的木门，一席酒红色的地毯铺满这间小巧的房屋。暗绿、赤紫、鸭蛋青，噔啷噔啷，一亮一亮，斑驳着照进房间。淡赭红的窗帘，紧紧吸在金色的窗栏上，横的一棱一棱，像蚌壳又像帆。房间中弥漫着清爽的淡香，缓缓淋去人身上的疲惫。主客对坐，梦扉给两人沏上一杯红茶。滋滋滋——氤氲在稀疏的阳光中旋转着分解消融。
“看来小姐在这里不受欢迎啊。”蓬飞瞄着梦扉饮茶，才轻抿一口。
“没办法。生得一袭白发，从小孤苦伶仃，在外面学了点手艺，赚了点小钱，回来盖了栋房子，独居于此，他们自然看不惯。”梦扉面色平静，暖橙的阳光在那雪白的脸蛋上融出两洼浅浅的笑涡。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先生真爱说笑，”她举起茶勺，被阳光斜斜分割，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光影，“影子不能决定自己的方向。我没有权力，去决定天堂还是地狱。”
蓬飞伸出手，扭动勺子，影子随着角度的变化，崩散又聚集，聚集又崩散：“影子不能决定方向，但可以决定自己的形状。”
“哈哈哈哈~先生还挺哲学的，”女人开怀大笑，一排细小的皓齿在光影间摇曳，宛如煤气灶上的小焰。许久，她托颔搅动茶水，凝视着漩涡的泡沫，自顾自地喃喃道：
“真的吗……真的吗……”
“小姐，怎么了？”
“我这穷途末路的故乡啊，该恨，还是爱呢？”
蓬飞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好笑着应和道：
“你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
梦扉轻叹一声，抿着嘴，似无奈，又似释然，她握紧手掌，一举饮完茶水：
“我想起，前天也有一个外地人，他跟你一样幽默呢。”
“哦，他长这样吗？”蓬飞立马掏出照片。
“没错。”
“小姐知道他的去向吗？我是他的朋友。”
“都是特别情报部吧。”女人起立，背过身去，斑驳的阳光洒在她深蓝的皱衬衫上，明一块，暗一块。她伸手抚摸花瓶，上面画着一簇狂谲的蔷薇，“南面有口山洞，他独自一人去的。”
“哦？”
“那个山洞，是个向斜，可能会有水源。”
蓬飞和村长领着人深入山洞。乱石崎岖，幽曲死寂，手电的光柱小心敲打在犬牙之间，发出咕咕的怪响，宛如怪兽的肠道。搜救半天，众人终于在一片塌陷的旁边找到了昏厥的沙枣。
“沙枣，沙枣！”
蓬飞上前检查。一条殷红的伤痕斜斜着从左眉脚划至右颊，惨淡的灯光下，苍白的皮囊微鼓微鼓，脆如薄缕。
“蓬……蓬飞……”
“沙枣，你等一下。担架，担架！”
蓬飞猛的回头，刚刚还在的村民眨眼间不翼而飞。黑黢黢的洞穴中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什么？”
轰！！！
一声爆破，震得耳鸣欲裂，六神无主，黑暗的洞穴宛如血盆大口，将一切光明与生命全部吞没。
“沙枣，沙枣……你没事吧。”
尘埃散去，灰头土脸的蓬飞挣扎着爬起，拿着微弱的手电，来到沙枣身边。
“蓬……飞……我被他们偷袭……项链……被抢走了……”
确认友人无碍之后，蓬飞掏出求救通讯机，打开一看，稀薄的信号又送上沉重打击。他凝视着棱棱的巨石，站稳脚跟，发动能力。气流夹着尘埃，于掌间螺旋、汇聚、加速，呼啸一声，砰——砾石飞溅，磐石无动。
该死，洞穴的空气是有限的……蓬飞喘着气，已经感到呼吸困难。女人，村长，一切的一切，都是圈套！他再次发动能力，数发气弹炸在厚实的乱石上，掀起一拨又一拨黑色的尘埃。
“蓬飞……看来要跟你一起死在这了呢……”沙枣坐起身，倚靠在岩壁上，舔了舔灰白的干唇，露出苦涩的笑容。
“别怕，沙枣，我这就好。”
蓬飞颤抖着，咬紧牙关，重新汇聚所剩无几的空气，于指尖形成一个高速运作的小钻头，一股脑扎在岩石上。一时间，轰鸣大作，烟尘再起，飞射的石块溅在他黑糊糊的脸上，刮出一道又一道鲜红的印记。快啊，快啊！哪怕只有一个小孔，只要与外界联通就好！尘埃灌进肺里，呛得他咳嗽连连。精疲力尽，提灯一看，一个死气沉沉的黑洞小小镶嵌在蜡白的光芒上，宛如骷髅的凝眸。
蓬飞一瘸一瘸，坐到沙枣身边。手电的灯光噼噼啪啪，逐渐被黑暗啃食殆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蓬飞？”
“哈哈哈哈……沙枣，还记得吗？”
“惩奸除恶，锄强扶弱。”
“这就是我们的下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沙枣抬头凝视着压抑的洞壁，沉默不语，只是攥紧了拳头。
“这就是，所谓的‘讽刺’吧……”
时间携着体温，无声从指尖流逝。唇齿干裂，呼吸堵塞，巨大的血压梗在脑门，一点一点刺痛着神经，将意识拖入模糊的深渊。我们困在这里多久了？蓬飞挣扎着抬起眼皮，半小时？两小时？半天？还是一个世纪？他侧过身，摸了摸友人微弱的脉搏，把他搂入怀中，生无可恋地凝视着头顶沉甸甸的黑暗。真的……真的不甘心啊，就这么白白死掉，毫无意义……手电灯灭，死神的大手悄然而至。
轰隆——石块坍落，清新的空气夹着光线猛得灌醒二人。寻光瞥去，一个双马尾的飒爽女子身影映入眼帘。
“樱、樱洛……”
“蓬飞，沙枣，你们怎么样！喂，在这边，快点快点……哎呦，还好我多留个心眼，不然你们两个全得死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