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飞回过头，确认无人注意，一个走壁跳到房顶，甩下草帽，优哉游哉地嗑着瓜子，欣赏着远处戏台上的表演和观众们的喝彩，尽兴之处也跟着鼓起掌来。许久，电话声响，蓬飞接通，对面传来一阵请示：
“蓬飞大人，请问——什么时候动手啊？”
“急什么？我还在看戏呢。”
“可是，我们还要去逮捕那个叛徒……”
“啧！”蓬飞随口吐出两瓣瓜子壳，“那个家伙是我打伤的，我很清楚他能跑多远。唉，这样吧，你带十个人往西边追，等我完事了再赶过来。”
“知道了，大人。”
蓬飞收起对讲机，继续看戏，看着戏中赵武快意恩仇的场景，鼓掌喝彩：
“哈哈哈哈……好戏！好戏！”
忽然，一块石子打在蓬飞的脸上，他往楼下一瞧，只见一帮熊孩子拿着弹弓，战战兢兢地仰视着这个神秘的外地人。蓬飞也不恼，微笑着，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手枪对准了孩子们。
“嘣。”
孩子们欢笑着跑开，蓬飞目送着孩子们的离去，戴上草帽，站起身看着远处的村民。黑风遮月，他睁开了眯着的双眼，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动手。”
“轰！”
朔风呼啸，沙尘席卷，漫天星空，绚烂而冰冷。星汉横亘，夜空被撕裂成两块瑰丽的溃烂。
“蓬飞，好久不见。”
土旮旯里，体力耗尽的沙枣倚坐于地，双腿分叉，侧首喘息，面露微笑，怀里的文件已被血迹浸湿。
“走吧，沙枣，咱们回去，给你伸冤。”
“不用了，”沙枣轻轻抹去嘴角的鲜血，“到此为止吧，蓬飞，我累了。”
蓬飞咬着嘴唇，攥紧双拳。
“为……为什么……”
“哎呀~一个杀手，还这么多愁善感，”沙枣嗤笑道，“那个叫沙枣的，四年前已经死在了那个黑暗的山洞里，幸亏有你，让这具‘尸体’在追逐正义的道路上多跑了四年。”
“傻、傻瓜……那些屁话，我自己都不信啊！”泪水从蓬飞的眼角夺眶而出，“这、这、这只是……只是我的一点私心罢了……”
沙枣微微抬起眼眸。蓬飞抹去眼泪，咽喉里发出模糊的咕喃：
“我、我不敢孤身一人……”
“啊——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沙枣开怀大笑，猛地咳出几声血迹。
“谢谢你，蓬飞。”
星斗一点点流逝，蓬飞颤抖着掏出手枪，对准了老友。
沙枣留下一抹温柔的微笑。流星在他的脸上划下璀璨的痕迹。
砰——
枪声渺去，迟到的死寂终于降临。蓬飞仰着头，乍寒惊醒，仿佛做了个冗长而短暂的梦。
永别了，黄昏般耀眼的青春。
我翻开了机密。
沙枣注意到，尽管枫霜和白草剿灭了曾光的走私团，但还是有很多犯罪团伙从事蓝宝石走私活动。这些活动一直追溯到距今六年前雇佣军团出现的时候，起初不温不火，直到最近某个大人物的介入才开始猖狂。于是他化身卧底，花四年时间查清了幕后黑手——吴慈。黄泥村事件之后，吴慈一方面操借助城内黑恶势力操控水资源，另一方面向城外输出蓝宝石资源，给雇佣军团的发展提供资源。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既然吴慈能陷害沙枣，肯定也不会放过我。深夜，我回到住所，收拾好机密，打算连夜面见青松或者黄天，揭发吴慈。
“蓬飞先生，大半夜的，居然有如此秉烛雅兴——还真是意外呢。”
耳后传来低喃，宛如一股粘湿的寒意猛地拍上我的肩膀。我颤抖着转头，巷角，吴慈穿着标志性的米白色西装，捋动佛珠，下身没于灯光，上身隐于黑暗，光弧一动一动，描摹出他脸庞的邪笑。
只有他一个人？
“晚上好，吴慈先生，我现在急，有什么事的话，明天再说吧。”
我挺起胸膛，拽开膀子，朝冷清的大街跨去，怀里搂着机密，右手死死攥住口袋里冰冷的手枪——只要他敢拦，我不介意先斩后奏。
“想知道沙枣为什么会死吗？”
我瞳孔一颤，怔在原地，观察四周，空气中流淌着隐隐寒气，似乎只有吴慈一人。
“你说什么？”我愠着脸。吴慈缓缓迎面走来。光影在他脸上划过，一杠黑，一杠白，面如枯纸，眸如秋霜，左右嘴角微微颤动。
“地上城的水资源，已经支撑不了其庞大的人口了。”
他掏出一柄双刃匕首，支在食指上，刀口霎霎，晃动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最初，地上城也只是个三千多人的小村，以加工蓝原矿为生。后来，军阀侵略，奴役村民，将村庄改造成输出能力者的军工厂。黄天花了五年时间驱逐了侵略者，又花了二十年净化被军阀污染的水土，构建起现代政治体制，带领人民发展经济，走上现代化的道路。早年，水资源充足的时候，地上城还可以包容来自四面八方的移民，但随着人口增多，地上城的环境压力也日益增大。于是，地上城与周围的村镇达成契约，以安全和经济为条件换取水资源，以重新达成平衡。”
匕首抖动加剧，刀尖在黑暗中划过刺眼的圆弧。
“但是这样的结构是不稳定的，因为地上城和周边村镇并不处于一个平等的体量，也没有一个更高层面的政治结构去调节双方的需求，最后只能导致矛盾的爆发，而这个爆发点，就是黄泥村。”
匕首失衡，一个翻转向下坠去，乒锵一声嵌入地面的缝隙中。
“抽刃容易，想再收回去，可就难了呀。”吴慈露出一丝遗憾。
“哼，这跟你干的那些事又有什么关系！”
面对责难，他没有慌张，低头抿笑，弯腰拾起匕首，娓娓道来：
“历来，像地上城这种生态恶化情况，只有两种出路，或者说下场。一，找到另一个世外桃源，实施大规模的人口迁徙计划缓解压力，二，仍由压力与日俱增，最后要么毁于内乱，要么败于外敌，彻底崩溃。总的来说，第一种方法是最合适的，可是，在气候干旱化的大背景下，所谓‘世外桃源’千里难逢，我们也不能指望‘桃源’主动跳到面前。”吴慈仰视着闷热的夜空，宛如一罩黑沉沉的壁障，遮住了月光，望眼难穿，“所以，当一个名为‘雇佣军团’的新匪帮出现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帮手，或者说，可以利用的对象，我与他们达成交易，培养能力者，唯一的目的，就是借他们的‘刀’，清洗掉地上城外围的——三万人。”
冷汗淋漓，热血张涌，我情不自禁破口斥道：
“你……你疯了吗？”
吴慈耸耸肩，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势：
“蓬飞先生，你如果有更好的办法的话，我洗耳恭听。”
“那……那……黄天呢？”
“黄天？嗯哈哈哈哈哈……”吴慈开怀大笑，随后收敛，严肃中带着一丝敬佩，“我必须说句公道话。虽然他每次都能在市长竞选中胜出，但是，要求一个掌舵百年的人想办法扭转这艘巨轮的方向，是不现实的，也是一种苛责。”
我攥着档案，一步步向后退去。明明满腔愤慨，却反驳不了他一点。
“十七万人……这可是屠杀，屠杀！”
“没错，蓬飞先生，就是屠杀，就是你过去——一直干的事情。”
我喉咙一哽。双膝一软，瘫跪在地。青松、沙枣、樟寿，那躁动的黄昏，那朝气蓬勃的青春，那坚定不移的誓言，一切的一切，恍若昨日，历历在目，化为泡影——一股酸楚的泪水呛住喉咙。
“别这么沮丧嘛，蓬飞先生，”他迎面踱步而来，“既往不咎，越是在关键的时刻，越应该做出果断的抉择。”
“什……什么？”
“加入我，同心协力，还可以挽留十七万多人的生命，否则的话，当狂风降临的那一刻，牺牲，可就不止三万了。”
“你……你这疯子，三万……在你嘴上，说没就没……”
“蓬飞先生，”吴慈有些不耐烦，“政治家的最终使命就是政权的延续。你要是反对‘借刀杀人’的话，面对那更大的危险，你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我我……我不知道！”
我抓着档案，踉跄朝大街跑去。气喘吁吁，冷汗淋淋，马路、建筑、楼房、灯光，全部上下颠簸，摇晃打散，化成滋滋作响的瑰丽泡沫。耳畔回荡着吴慈最后的感慨：
“不愧是你的朋友啊， 沙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