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蓬飞,二人相隔十米,面面相对。沙尘拂过二人的脚边,所有的孩子站在远处,绷紧了身子,焦急地观望这场审判。
“是死,是活,就由命运决定吧。”
牡丹说完,掏出一条黑色丝巾,慢慢遮住双眼。视野最后的一瞥,蓬飞站在原地,展开了自己的怀抱。
哼,死到临头,还在演吗?牡丹心里发出不屑的唾弃。说清一切就想讨得我的原谅?做梦!是欺骗还是坦诚,我们马上就能揭晓,地下早已铺满细密的根须,只要你敢转身逃跑,就一枪爆头——她自信能一击毙命。
一切就绪,牡丹朝右肩开出了第一枪——
砰!子弹射穿血肉的声响传来,蓬飞向后踉跄几步,很快重新站稳。
没跑?黑暗中牡丹皱起眉头,朝左臂开出第二枪——
砰!根须感受到血液的黏湿,但蓬飞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倒下——他还站在原地!牡丹诧异,仔细感受地下根须的压力传导:没有人上去帮忙,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确确实实,顶着枪伤站在那里。
牡丹咬咬牙,她本来想用肩膀和手臂的两枪撕掉他的妆容,露出那虚伪之下的丑陋面目。但是现在,当生死的审判锤真的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她才察觉这把锤子是多么的沉重。
“你,在犹豫什么?”
牡丹睁开双眼,恍惚间,一切都回到了那片熟悉的旱田。熟悉的干燥,熟悉的狂风,熟悉的贫瘠,皲裂的大地掀起一涛涛银色的阳光——儿时的自己孤零零地伫立着,与自己面面相峙。
“你,在犹豫什么?”
女孩重新发问,牡丹低下头,躲开她的视野,咽了咽口水,卑声呢喃道:
“蓬飞已经证明了他的悔意,再杀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你打算给刽子手一次机会吗?这样的话,谁又来给姐姐一次机会?陈爷爷呢?那些不可计数的受害者呢!”
牡丹眼眸闪过一丝伤感,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开口:
“杀了蓬飞,那些孩子将会带着憎恨生活下去,以怨报怨,永无止息。”
“这个简单,”女孩苍着脸,面无表情,只有靛蓝的短发随风飘荡,嘴里吐出冰冷的利刃,“把他们全部干掉,不就好了?”
牡丹猛的一怔,汗如雨下,浑身颤抖,千言万语哽在咽喉,半晌说不出一句。
“怕什么?又没人知道。再说了,这片绿洲本来就是陈爷爷辛苦栽培出来的,他们鸠占鹊巢,罪有应得。”
女孩嘟喃着,神情漠然,身后突然喷出无数黑色的巨手,咆哮着将世界笼罩。
现实里,日光污浊,牡丹脸上的丝巾被涔涔汗水浸个湿透,右臂平举着滚烫的枪,劳累酸痛。蓬飞已身中两枪,血涌如注,咬牙支撑着破碎的身体,面容苍白,瞳孔恍惚。孩子们紧张地注视着一切,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因一个微小的干扰而酿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山谷里的风咆哮着,吼天裂地,抓起目力所及的一切,发狂似的砸、摔、撕扯,直至毁灭。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这样吗?”
牡丹攥紧拳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在通红的脸颊上划下惨白的痕。她怎么也想不到,真正的敌人,不是蓬飞,不是地上城,也不是雇佣军团,而是自己,那个不肯放下过去的自己。
“得了——”女孩开始不耐烦,“承认吧,这就是你,真正的你!”
沙土聚集,转眼幻化出一对满脸恶意的母子,正是偷挖水渠的王阿姨一家。低头一看,手中莫名出现一把锋利的锄头——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场景,那个杀意萌生的刹那,那个狂风大作的瞬间。
“小孩子少管闲事!”
“就是!就是!”她那十岁的孩子叫嚣着,回头看了看母亲的脸,又掂量了一下对面的女孩,挥舞着拳头就冲了上去。女孩丝毫不惯着,一锄头把他抡翻在地,霎时,孩子的哭嚎响彻田野。
王寡妇赶紧蹲下来为孩子擦拭眼泪,一边擦,一边训斥牡丹。牡丹看着曾经和善的邻居居然沦落到窃贼的行列,心酸之余又燃起熊熊怒火。
“动手吧,”女孩来到牡丹身边,伸手指向面前的寡妇,“做你一直想做的——复仇。”
“不!”
涕泗飞溅,牡丹猛的丢开锄头,将女孩死死搂入怀中,大声嘶吼道:
“这不是复仇,这是杀戮!”
“混、混账,你干什么?他杀了姐姐!杀了姐姐啊!”女孩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一下一下捅进牡丹的腹部。牡丹咬紧牙关,忍受着绞心的剧痛,死不放手。女孩身上淋满了滚烫的鲜血,滋滋作响。
“放开,放开!”女孩卯足力气,猛的一搡,将牡丹顶翻倒地,快速抄起锄头,瞄准王阿姨就抡了过去,“你狠不下心,我来!”
现实中,颤抖的枪口对准了蓬飞的心脏,刹那间,整个世界宛如行将崩断的丝线,陷入死寂。
“去死吧!”
“牡丹——”
锄头悬滞,锋利的刃口在月光下擦出一弧寒意。两个牡丹,一个现在,一个过去,纷纷愕在原地。
“牡丹——”
姐、姐姐?
“牡丹——”
“牡丹,怎么回事?”
“姐!王阿姨……王阿姨大半夜来偷我们的水!”
“牡丹,住手。”
“姐——”
“牡丹!”
妹妹不解地看向姐姐,却只看到姐姐两只手抓扯着自己的长发辫,低着头一言不语。片刻之后,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道:
“我们回去吧。”
姐妹两个就这么干坐在干涸的水渠旁边,看着日光给一排排萎靡的庄稼盖下苍白的蒙头布,听着失眠的老鸦在枯树上吹着唢呐。妹妹盯着姐姐的背影,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姐姐捋着自己的长辫,咋着干裂的嘴唇,垂眸中星宿万千。
“牡丹,我刚刚这样做,你不生气吗?”
“不,牡丹一点也不生气。”
牡丹轻轻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搂住她的臂膀。
“我不想再失去姐姐了。”
姐姐的瞳孔一闪。眼前那皲裂的土地泛着阳光,宛如清空下波涛的粼粼。
“总有一天,我要长大,长得比山包还大,比月亮还高,把大风全部挡在外面!到时候,就没人能欺负姐姐啦!”牡丹蹿起身,拼命挥舞着自己的小手臂,一脸骄傲,仿佛自己是一个巨人。
“傻孩子,说什么呢~我从来不奢望你成为什么顶天立地的巨人”姐姐笑着,眼睛不禁湿润起来,“牡丹,今天的事,希望你明白,不要被自己蒙蔽了双眼。”
牡丹在旁边伫立着,不知不觉刚才还争锋相对的女孩已经消失不见。
“姐姐,你要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牡丹。到时候牡丹在天上如果看不到姐姐——会难过的……”
“好~”
“不许这么敷衍!拉钩!”牡丹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看着妹妹认真的眉头,姐姐微微一笑,也伸出自己的手指,和妹妹紧紧地钩在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
原……原来是这样……牡丹嘴角上扬,热泪盈眶,按着心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枪口偏移,火光裹挟着刺耳的枪鸣爆射而出。牡丹扯下丝巾,朝呼喊声的方向望去,尘沙层层散去,白草的身影渐渐浮现:
“牡丹,你在这!”
积闷已久的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快速蒸发,清风拂过,一股久违的凉爽扫过脸庞,洗去燥热的红。牡丹腿脚一软,掷下手枪,宛如卸去千钧刺甲般奔向白草,一股脑扎进他的怀抱:
“白草!”
“牡丹,发生什么事了?”
二人转头一望,孩子们带着绷带和酒精将倒地的蓬飞团团围住。上前一看,蓬飞喘着粗气,右肩打穿,左臂崩断,左腹划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离心脏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为、为什么……”
蓬飞白着脸,颤声问道。
“我要的是惩罚,而不是杀戮,”牡丹低垂着眼眸,“带着悔恨和新生,苟且偷生吧。”
蓬飞躺倒在地上,大字摊开双臂,点点光斑缀在那张松弛而沧桑的脸上,宛如暖阳下初春的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