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上城临时市民代表大会如期举行。
媒体摆好摄像头,时针指向十点,在万千线上观众的注视下,来自九个城区的四百多位市民代表,外加一百位常任代表依次入座,主持人上台,简单的仪式后,会议正式开始。
“下面,有请特别情报部部长、市长秘书处主任,青松先生上台汇报。”
光线燥热,青松滞着一张脸,低垂着双眸,神似一位临刑的死囚。无数镜头和目光齐齐汇聚于讲台上那个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宛如无数被烧红的铁针,一根一根,旋转着缓缓扎入他的皮肤。会场的大门旁,蔡千屈戴着墨镜,看守入口,暗中注视着讲台上的一切。
“尊敬的大会主持人,尊敬的市民代表,尊敬的市民朋友,大家好。本次北山蓝原矿矿场的失守,责任全在我指挥不当、调度失策,未能对雇佣军团的袭击准备充分,造成重大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辜负了人民群众对特别情报部守护城市的殷切期盼,对此,我将辞去地上城特别情报部部长职务,接受处分。青松,报告完毕。”
青松低头,踉下讲台。
“大会进行第二部分,下面有请市长候选人,吴慈先生上台发言。”
脚步铿锵,皮鞋锃亮,一腔笔挺的身形从黑暗中涌现,深黑西服,血红黑纹领带,镶金莲花纽扣,左手腕盘着一圈刺眼佛珠。不苟言笑,眼眸深邃,如同隆冬的深湖,纸白的脸皮上镌刻着丝丝皱纹,整齐的苍发在灯光下迸射出晕晕寒意。在讲台上立定,身后,巨大的黄金正三角标志在灯光的照耀下投出沉重的阴影。
电视机前,市民们看着屏幕里的吴慈,惊呼道:
“看、看,他来了,吴慈来了!可他不是几天前才遭到暗杀吗?”
“你这家伙,有没有看新闻,凶手及时被保镖控住了,人家——没事。”
“幸好,幸好。”
“你以前不是不喜欢他这个保守派吗?”
“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黄天不在,也只有他能给人安全感了。”
成百上千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紧紧聚焦到台上的老人。
“这座城市,正面临日益悬殊的内部差距;这座城市,正面临日益猖獗的外部威胁;这座城市,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吴慈一字一顿,语序平缓,“在这座城市,我看见——”
“大街上到处游荡的失业者,他们被外来劳动力挤出了工作岗位,陷入贫困与犯罪的深渊,”
巷角,曾经在杨柏酒馆里潦倒的酒鬼们专心致志,仔细聆听着收音机里的演讲。
“地铁里提声哭嚎的孩童,被猖獗的恐怖袭击剥夺了最后的安馨,”
温馨的客厅里,赵娟一家抱着婴儿,目不转睛地观看着电视直播。
“饱受内心煎熬的逐光者,被残酷的现实折去了羽翼。”
青松双眸无神,枯坐在场外的台阶上,双手交错,仍由冰冷的黑暗将自己斩作两半。
“地上城的问题,根本而言,是发展的问题,是市民与非市民之间的矛盾,是水资源供给与需求之间的矛盾。这样的矛盾,是尖锐的,是棘手的,但绝不是无解的,越是严峻的局面,就越需要每个市民拿出自己的觉悟。”
病房内,蔡千屈的父母相依着,透过平板屏幕,那个白发老人站在讲台中央,挥起左拳,宛如一座熠熠生辉的大理石雕塑,一环血红的佛珠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其后便是地上城三角徽标。
“至此,我想在此转告一句话,一句来自每个对地上城默默付出,对这座城市心怀热爱与希望的市民,对气焰嚣张的恐怖分子、草菅人命的既得利益者所说的话。”
聚精会神,屏气提声。
“我们——众志成城!”
全场沸腾起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吴、吴慈大人,饶……饶命!”
黑暗的巷角,一个鼻梁带疤的密探嘴角流血,跪倒在地,颤抖不已。他的面前,吴慈身着白衣,居高临下,蓬蓬青筋在脸皮下一鼓一鼓,眼中露出瘆人的冰冷。两旁是摩拳擦掌的打手。
“你确信,你把枪交给了那个胖子?”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那他刺杀我的时候,拿的为什么是美工刀?”
“这……这个……小的也不知道啊……”密探颤颤巍巍抬起头,满脸乞怜,“求大人给小的一个机会,我一定把那把手枪找回来!”
“算了,碍事的垃圾,”吴慈脸色渐渐平息,指尖佛珠拼命捋动,“滚!”
“是,是,谢大人,谢大人!”
密探屁滚尿流,拔腿就跑。吴慈转过身,把头一撇,一个打手立刻会意,掏出手枪对准了密探快速消散的背影——
哼,这些细小的疙瘩,还得我亲自铲平。吴慈一声不吭,捋着佛珠径直朝黑暗中踱去,全然不顾身后传来的枪响,和尸体摔倒地面的闷声。
二
光线迷离,风声扑朔,某个偏远的荒村。破炕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肤色枯白,奄奄一息,脸上的浓疮黑如糜兰,张牙舞爪,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是……是雇佣军团吗……”
桃符端正坐在她的身旁,深沉的眼眸挂在苍白的脸颊上,流露出怜悯。
“可不可以……请你……毁灭地上城……”
桃符轻轻按拂着那嶙峋的手,感受着那肌肤的温度逐渐流失,最后化作无力的枯槁。她站起身,走出房间。门外,流落的难民、私语的士兵三五成群,朝这个十四岁的少女投去密集的目光,有悲哀,有绝望,有痛苦,有迷茫。天色萧萧,地面上是明一块暗一块的斑驳。
“同志们,”女孩咽了咽口水,“相信大家也看到了,地上城,打算彻底抛弃我们。现在下达最后的作战计划。第一军以尸鬼、熔嗔为掩护,正面突击地上城的边境,吸引火力;虫婪伺机进入监狱,释放影憎作为内应;烟喜负责潜入地下避难所,搜寻‘超级种子’并将其带走。
至于我,负责最艰难的部分——牵制黄天。”
阴霾笼上每个人的脸庞。一个年轻的士兵双手颤抖地抱着枪支,汗如雨下:
“公主,我们……我们会死吗?”
“是的。”
“反正都是死,不如在反抗中死去,这样……更有意义,是吧?”
“不。”
士兵面容一愕,半晌说不出话。
“死了就是死了,死在沙尘暴中,还是死在子弹下,本质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桃符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奋斗就是没有意义的呢?我们的悲惨,我们的愤怒,我们的理想,就是没有意义的呢?”
压抑良久,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率先崩溃,掩面哽噎。
“不,不对!”
桃符怒目道:
“葡萄酒必须用鲜血交换,生存的权利必须靠我们自己去争取!打破地上城的霸权,将生存的机会托付给下一个生者,这,就是我们的意义!”
“好——”人群发出振奋的欢呼。
“同志们,我,桃符,很荣幸与各位奋斗至此。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如果有来世,我期待在百年后的沃野与你们再会!”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流民、士兵、能力者,纷纷举起自己的武器,高喊着口号,响彻天际。
“报告,第二、第三军已抵达!”
数批精良的部队踩着滚滚尘埃,整齐伫立——他们是雇佣军团的另外两支军队,因在外执行任务而躲开了地上城的突袭。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军装,下巴硕大,面容粗糙,左半身机械改造的男人踏着大步走在队伍前面,发出机关运作的咔嚓声。他的左肩上装载了一个由机械构成的女子半身,黑发娟秀,细眉垂眸,与那男子形成鲜明反差。
“雷哀,雷忧,欢迎你们。”桃符上前问好。
“忧,公主叫你呢。”壮汉舒展开沙包大小的拳头,细腻抚摸着左肩上女子的脸庞,那女子则露出恬静的微笑,伸出机械纤手,向桃符欠身行礼。
“不好意思,公主,”雷哀脱帽致意,“小妹今日有恙,由我代她吧。”
“呵呵呵,不用不用~”
“雷哀!”熔嗔撩开大步来到面前,身后是虫婪、烟喜,“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军令如山,岂敢违抗。”雷哀杵在原地,双手轻松地背在身后。
“哈哈,也好,兄弟们难得聚聚,一起干件大的!”
三
寥廓悠悠,黄沙无垠,二三废墟茕茕孤立,一杆十字架垂颔缄默,干瘪素布微微蹁跹,发出拍打的轻声,烟涛一般绵绵不绝。
牡丹和白草站在十字架前,低头默哀。
“这场恩怨,终于结束了。”牡丹嘴里低喃,面色平静,戴好遮阳帽,捏着帽檐用力扣紧。
“所以,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折回去阻止吴慈吗?”
“不,还有更要紧的,”牡丹一字一顿,“我们要在即将到来的沙尘暴中——解救被吴慈抛弃的三万人。”
白草一诧,目瞪口呆,倾身道:
“牡丹,你也是地上城对外政策的受害者,如果选择袖手旁观,没人会责备你的。”
“但是、但是……”牡丹支支吾吾,憋了一会,眼眸中迸射出坚定的火光,“仇恨的锁链,必须由我们这代人斩断!”
他转过脸,眼眸低垂,神色复杂。
“唉,我知道,这听起来完全是不自量力的孩子气。”牡丹垂首,双手揉着外套的衣角,接着抬头远望,满眼都是凶险的狂风和莫测的黄沙,呼啸长嚎,天色苍黄,素布噗啦噗啦,反复挠过十字架的肌肤,瘙痒而燥热,渐渐的,渐渐的,强风拂过,一股凉意逐步爬上眼眸。牡丹紧攥的拳头颤抖着,逐步懈开,摊成耷拉的一张。
突然,白草一把抓过牡丹踌躇的双手,紧紧攥住。四目相碰,撞得牡丹面色桃红,秀发翩翩。
“真、真是的,你这家伙……”
二人相拥。远处,黑色的沙暴伸出无数触手,一点点蚕食枯黄的天空,万马嘶鸣,大地发出隆隆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