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鸭蛋青的天空,堆积着一甸甸晦暗的云,拥挤着,推搡着,犬牙交错,宛如凝固的油脂,汩汩波动。几缕蜡白的光从间隙中漏出,一茬一茬,飘洒在无垠的玫瑰花苗,蔓延至极远的天空,把人的浮想带到寥廓边缘那浅红色的山峦。酣风一掀,饱饱的雨点抖落而下,啪哒啪哒打在嫩黄的柳叶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一股腾腾的凉意迎面而来,给人紧绷的呼吸松了弦。
“黄尘。咳咳咳……”
“爸,我带饭来了。”
安静的病房内,一个身材茁壮,面容清峻,身着蓝布工装的少年拎着饭盒来到一个正在打点滴的中年男人面前。父亲撩了撩青发中的银丝,察觉到儿子背后还有一人,侧头一瞥,明澄澄的黑眸夹着一双浅浅的酒窝映入眼帘,乌青的马尾从后脑淌过脖颈,露出一对乳白的锁骨。墨绿的围裙上悬挂着湖绿色的小水壶和园丁铲,在灰白的医院里无比显眼。
“呦,红柳怎么也来了。”
“当然是来看望的啦,来,这是她的一点心意。”
“呵呵呵~小姑娘心真好。”
摇曳的柳影下,棵棵玫瑰吐出细细嫩芽。探望完打药的父亲,黄尘看着医院里面色好奇的人群,三三两两朝一间病房涌去。问道:
“那人醒了吗,红柳?”
女孩笑靥,点了点头。少年牵起女孩的手穿梭在人群中,来到病房,一个面黄肌瘦、胡子拉碴、尖嘴猴腮的男人躺在干净的病床上,面色苍白,嘴唇干瘪。旁边是护士和镇长,病房外,十来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隔着窗户,人头窜涌。黄尘和红柳徘徊在外面,透过缝隙,仔细打量着那个奇怪的外乡人。
“诶,你说那家伙哪来的?”
“看那身上的枷锁,十有八九是个逃犯。前天晚上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失血而死,多亏镇长亲自献血,才抢过来一条命……”
人们窃窃私语,不时发出短促的叹息。镇长皱起那标志性的浓眉,抬起那巨大的糙手,乌青的静脉鼓鼓有力:
“该干嘛干嘛去,人家伤员要休息!”
人们面面相觑,正有散去之意,却听见男人咳嗽一声,缓缓睁开双眼。
“我……我这是……”
“先生,你可算醒了,昨天你又昏了过去,可把我吓坏了……”镇长上前,双手小心握住男人。
“蓝、蓝石镇……”
“没错。”
听到镇长的答复,男人的瞳孔划过一道兴奋的亮光,他浑身颤抖,拼命张开大嘴,嘶哑着呻吟道:“镇……镇长……”
“在,在!”
“救命之恩,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哎呦,举手之劳,您这是何苦,小心,小心……冒昧多问一句,先生贵姓?”
“胡、胡冀生。”
“好的,胡先生,您先休息,休息……”
满足了好奇心,红柳和黄尘走出医院,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女孩打着手势:
好了,我还要跟我爸去别人果园里打理呢,最近槲寄生闹得厉害。
“嗯……嗯!”
那么,拜拜喽~
“等、等一下。”
黄尘身子一趔,半天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水滴状蓝宝石项链,在阳光下折射出一抹温润的湛蓝,纤凝碎碧。
“这是……我自己浇的……”
红柳轻轻接过,戴在脖子上。清风撩动刘海,一缕阳光红腆着跳上她的鼻尖。
两人告别。黄尘漫步在雨后的街道上,迎面的风带来,伞影稀疏,电影院门外,年轻人们三五成群,嬉笑打趣,等待开映。远处路口,运输蓝宝石首饰的牛车缓慢喘着粗气,青漉漉的地面回荡着蹄子的脆响,一嗒一嗒,平静而不失生气。豆大的水滴,稀稀拉拉落在灰黄的瓦片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自己将来,应该就会继承父亲的作坊吧。黄尘摸了摸身上的工装。娶了红柳,生几个孩子,然后简简单单过完这辈子,跟大多数人一样。可是,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仰望着灰蓝的天空,少年心里多少有些憧憬和幻想。不知不觉,家里作坊的炉烟映入眼帘,捅开乌云,漏上天空,在夕阳下熠熠发烫。
二
“哐嚓!哐嚓!哐嚓!当——”
劳动的口号此起彼伏,一层一层激荡在铁棚之间。乒乓作响的作坊里,满脸黑灰的黄尘青筋暴起,铆足力气挥动煤铲,和雇工们一起给高炉添加燃料。风箱咆哮,炉火发出噗嚓噗嚓的沸腾声,透过添煤口的缝隙,一霎一霎,呼吸一般向外迸射出熊熊光热,向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少年拄着铲,喘着气,凝视着熔炉。那长期灼烧的黑,生机勃勃的炽,涔涔的汗水夹杂着劳累划过古铜色的皮肤,很快被高温蒸发殆尽。他笑了,露出细细的牙齿,炉光在他脸颊抹上一晕烁目的金。
五名工人们呐喊着,从高炉里吊出已被熔化的蓝宝石,小心浇入提前备好的模具中。等其冷却,父亲带领的宝石匠人们取出石胚,将其打磨、雕琢、刨光,加工成惊艳世俗的艺术品,打包装箱,卖给远方爱慕虚荣的客户。
“哎呦,胡先生,有事吗?”
黄尘听到门口父亲的声音,侧身一探,正是重伤初愈的胡冀生。
“呵呵,没什么,没什么,”男人露出和善的笑容,双手奉上礼物,“这不伤好了嘛,想着干点营生。来,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
“哎——呀,胡先生,不用不用。你一个流落的难民,我怎么好意思为难你?”
商定妥当,第二天清晨,当黄尘一行人打着哈欠,懒懒散散来到作坊时,胡冀生竟等候多时,而且自那以后,每天早上第一个抵达作坊,竟然是这个看似瘦弱的外乡人,早起晚归,吃苦耐劳,不问寒暑。他是不知疲倦的骡马,哪怕受到其他工人的欺负,他也只是摸一摸脸上的淤青,挤出歪曲但洁白的八颗牙齿,镶嵌在糙黢黢的脸上格外显眼。春去秋来,黄尘逐渐把他视作非同寻常的长辈,父亲也对他欣赏有加,工作中的安全和调度皆由他负责。
咔、哐——
“快、快跑!”
铁链崩断,灼热的蓝宝石熔液,从炉液压缸中倾斜而下。众人惊呼,身体却来不及反应,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黑瘦的残影从地面划过,一把救下位于熔液下方、满脸惊恐的黄尘。
“胡冀生!”
“哗——”地面被烫出滋滋蒸汽。黄尘倒在地上,冷汗淋漓。胡冀生蹲跪着,弓着背,喘着粗气:
“还好……差一点……”
“黄尘!黄尘!”哐当一声,父亲惶恐地冲进门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沉重的喘息,踉踉跄跄险些趔倒,工人们急忙扶住,才缓过一口气。
“爸,爸!我没事,胡叔救的我。”
“来,来,给爸爸看看,”父亲连忙上前,揪着黄尘就是一通检查,确认无恙后,转头双手紧紧握住胡冀生,欠着腰,只是泪眼婆娑,半晌挤不出一句话。胡冀生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好些安慰,这场事故才告一段落。
花潮翻涌,一座两层的欧式小洋楼于风中伫立,米白墙,赭红瓦,表面攀着一丛碧绿的爬山虎,层层荡漾,生机勃勃。这小房据说是一个西方传教士的杰作,那人同时还是个玫瑰爱好者。传教士走后,小镇回收了洋楼,简单修整一下,开辟了一处玫瑰花田,并由红柳的家族管理,久而久之,洋楼成了红柳家的住所,虽然外表别具格调,但房子里却是一派朴素,大多数空间都用来放置和整理各种盆栽和花朵。
黄尘一边帮红柳打包玫瑰花,一边讲述两天前的惊险。吓得红柳脸色一白,手里的蝴蝶结也打成错乱。
天呐,这、这也太危险了吧……
“是啊,所以我爸给我放了几天假,这不,来帮你干活了嘛。”
红柳按着自己的心口,疑惑地打起手势:可你家不是上个月才换过铁链吗?怎么这就断了?
“大家也很苦恼,”黄尘灵巧地给花束打上一个又一个装饰,“不过都在招待胡叔——没那闲工夫。”
听闻此话,红柳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埋头重新绑好被打乱的彩带。当天黄昏,她带着一束精心打包的康乃馨,敲响了胡冀生的住所,却迟迟得不到反应。红柳疑惑,来到窗前侧耳聆听,房间里传来滴滴嗒嗒,富有规律的声响。
“谁啊——呀,红柳,这么晚,敢问有何贵干呐?”
面对姗姗来迟的胡冀生,红柳双手捧上康乃馨,深深鞠了一躬。
“哈哈哈哈,举手之劳,我只是一个命途多舛的小人物罢了,不配,不配。”
红柳双眉蹙起,汪汪泪涌,无声的哽咽声震耳欲聋。
“好吧好吧。”看哑女花容伤感,胡冀生脸色一愣,连忙打住对方,接过鲜花。亲手送别红柳后,胡冀生坐回桌前,端详着眼前娇粉的康乃馨,掂在手中,犹豫着反复摆弄。夕阳沉去,他叹息一声,把女孩的花朵小心放进了垃圾桶——里面还堆放着来自其它人的、被无情碾烂的礼物。
桌面上摆着一台小巧的电报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