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个月后。
“可以了,回去吧。”
夜深如墨,寥廓无风,高挺的哨塔无比刺眼,惊起荒原深处的鸦鸣。军营关卡处,卡车运载的宝石已经全部搬卸完毕,士官站在车旁,给司机递过一份通行证。嘎吱——栏杆抬起,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黑色的尾气噗噗噗打在红色的灯光上,掀动地上的尘埃。
“咳、咳……”
“嘘——”
卡车底下,黄尘被恶臭的尾气呛得咳嗽,吴二狗连忙制止。两个人浑身抹满黑色的机油,绷紧全身,卡在车底的各个部件之间。伴随着一阵颤动,眼前地面逐步向后退去,头顶转动轴速度不断加快,巨大的噪音连续不断凿击着鼓膜,还好长期处于炮火连天的战场,这点聒噪还不足挂齿,真正难受的还是肌肉的酸累与指尖的刺痛。两人辗转在狭小的空间,水箱、油箱、变速器,每个旮旯都是二人苟延喘息的钢丝,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路途漫漫,黄尘浑身近乎麻木,不知道自己挂了多久。十分钟?一小时?还是两小时?他无暇思考,沉重的呼气掺杂在尾烟中重新吸回肺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自己和吴二狗已是强弩之末,任由时间的剃刀在肌肉和手指上剐上道道血痕。
哐当——一股惯性袭来,重新唤醒二人的意识。侧头一瞄,司机的双脚下了车,一步一步,朝藏身之处走来。
黄尘和吴二狗对视一眼,悄悄来到地面,紧紧攥着兜里的手枪,却见司机围着车绕了两圈,似乎确认了安全,突然背过身去,伴随着一阵腰带解开的碎响,哗哗水流和打火机敲击的声音传入耳中。两人如释重负,小心躺在地面上,抓紧时间放松僵硬的身体。太好了,照这样下去,天亮前应该能到。黄尘心中欢喜,收拾身心,重新扒上货车,再次启程。
颠颠簸簸半个小时,卡车再次停下。两人疑惑望去,只见前面首尾相接还有四辆卡车堵在路上,不明所以。吴二狗敏捷地来到地面,眯眼眺目,却看那远处一个军事关卡,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带着军犬,用刺眼的强光上下搜寻,仔细检查着车辆。
“完了!”吴二狗暗骂。轰隆——头顶的卡车向前开进几米,强烈的光束扫过路面,吴二狗慌忙跟上卡车。
“怎么办?”
二人面面相觑,瞳孔颤抖,冷汗直流。不等思考,头顶的卡车再次向前。引擎的轰鸣,此时此刻已然化作死神磨刀的声音,一点点切割着紧绷的神经。人声的嘈杂,靴子的反光,军犬的吠叫,枪械在铁皮上碰撞出的脆响,车门开闭发出的嘎吱声。
“突击检查,有两个逃兵,可能躲藏在卡车上,请配合。”
“哼,两个傻瓜,要是给逮到军事法庭,嘿嘿……”
“每天都有这样找死的蠢货。”
喘息紧促,绝望的气息瞬间在车底不断蔓延,堵在嗓子眼,几乎叫人窒息。不甘心,不甘心呐,明明只差一点!黄尘咬牙哀叹。路途的艰辛,自由的渴望,故人的思念,一切期冀,终究还是无可企及的幻梦。
“黄尘,记得……向我的父母……报一声平安……”
“吴二狗,吴二狗!”
不给黄尘反应,吴二狗灵活地爬到前一辆卡车下,翻身,爬起,撩步狂奔,一气呵成,宛如一阵黑色的疾风。
“喂,什么人!站住!”
吴二狗掏出手枪。尖锐的枪声响彻四野。
“是那个逃兵!”
“站住,不然开枪了!”
光线、脚步、枪声、犬吠,交错一块,渐渐渺去。黄尘不敢停歇,匍匐着爬出卡车,一个翻滚滚进路旁的土沟里,借着荒草的掩护,爬行,爬行,虫豸般爬行了两百来米,拽起僵硬的身体,大步跑了起来。月光刺透云层,拂过砂砾,拂过杂草,拂过野树,洒在他满是机油的脊背上,被那不似人形的跑姿剜出一个丑陋的疤。他奔,狂奔,死命地奔,奔到四肢酸麻,奔到身形走样,声音嘶哑。远方传来阵阵枪声,皮鞭一般抽在脚踝上。他一趔,崴倒在尖石滩上,忍着剧痛继续奔跑。悲伤、愧疚、愤怒、不甘、思念——无数滋味翻上他的五官,相互碰撞,碎成无数晶莹的泪。
二
黎明将至。
黄尘来到一条小溪旁,用力洗了把脸,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脱下上身的脏军装,随意洗了洗重新穿在身上,溪水贴在脊背上,凉风一吹,猛的带走了身体的疲惫。他收拾好心情,摸索着回到了土路,沿着地上的车辙一路向前。步履蹒跚,晨曦的暖阳透过远方的山脊,涂满他的眼眸,暖暖的,一点一点驱散了寒冷,恍然间,曾经的一切浮现眼前,仔细雕琢的父亲,笑靥如花的红柳,豪爽卖力的工友,还有那故乡的熔炉,朝气蓬勃,热血激昂,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茕茕独行,黄尘大口呼吸,将灵魂从泥垢中短暂抽离,去享受着片刻的宁静。莫名的,感觉眼角有点瘙痒——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哀伤。
马不停蹄,太阳逐步升到头顶。黄尘看着路标,他知道,还有一公里,蓝石镇就到了,远处甚至能望到缕缕烟柱,可越是接近,脚步却越发胆怯,细想来,自己离开家乡已经三年多,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老屋是否屹立?故人是否健在?花田是否盛开?黄尘踌躇了好久,咽下一口唾沫,顶着胆子朝前走去。他借狗洞穿过关卡的铁丝网,躲开哨兵的巡逻,道路渐渐熟悉,但风景却不同往昔——曾经翠绿的山峦,繁茂的植被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层层枯黄的蓬草,贴在瘦骨嶙峋的土地上,宛如老狗身上垂吊的廯皮,左一撇,右一块,露出下面沙化的土壤,风一吹,尘埃嚣上。远处,节次栉比的冷灰厂房取代了小家庭作坊,趴在嶙峋的山体上,将无数矿井深深扎入,敲骨吸髓,身子跟着**的节奏,一鼓一鼓烁动着炽红的火光。五十米的烟囱插入天空,浓烟如同墨水般层层晕开,将烈日整颗融化。枪口冷峻,铁刺锋利,军阀的旗帜在风中嚣张飘扬,成箱的红色宝石被装上卡车,运往前线,不断向世界输出着战争和伤痛。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臭味,机器的轰鸣在耳边回荡——那是土地的恸哭。
变了,一切都变了,环境被破坏,技艺被盗取,人民被奴役——一切都回不去了。黄尘孤零零伫立原地,血脉喷用,双拳紧攥,心中泛起滚滚悲愤。弱小,仅仅如此而已!因为弱小,所以被奴役,因为弱小,所以被剥夺,因为弱小,所以无能的自己……什么都守护不了!
他抬头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半天喘不过气。
潜入城镇,冷灰色的路面,枯瘦的路灯,高耸的驳墙,大街上四处贴满了军阀的宣传语,诸如“和谐共荣”、“携手向前”等等,路上,老人和残疾人搭配几声干瘪的叫卖,小心地苟活着。虎背熊腰的巡警,手持锃亮的警棍,来回拍打在掌心,踱着步,颇似威风凛凛的黑鹅。房屋里,孩子们透过被烟雾熏黑的玻璃,小心端详着外面的世界。
“黄、黄尘……是你吗?”
黄尘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左腿残疾,蓬头垢面的老人坐在地上,身前摆着一摊皱巴巴的柑橘,黯淡无光——他曾是黄尘家里擅于雕刻的老匠。
“六叔,你……你还在!”黄尘嘴角一颤,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把老人搂入怀中,摸着他掌心黑黢黢的老茧,一股心疼泛上黄尘的眼眶。
“哎呦呦……轻点轻点,老了……”
“六叔,我逃回来了。”
“好孩子,好孩子,回来就好……”老人一边说,一边拽住黄尘,挪动身子,带着他走进僻静的拐角。
“六叔,吴二狗,吴二狗的父母还在吗?”
老人晃了晃干瘪的脑袋,一边指着远处的矿区,一边叹气:
“别提了,别提了,挖矿,走了……”
哀伤瞬间掐住了黄尘的喉咙。
“吴二狗呢?那孩子嘞?”
黄尘跪在地上,攥着裤腿,垂着头,身子里发出咕咕的哽咽:
“他为了我……恐怕已遭不测……”
六叔看着眼前浑身污垢,不停颤抖的年轻人,垂眸咋了咋嘴,拿起一个柑橘,递了上去:
“好了,孩子,别太自责,命途多舛,别想太多。”
“胡、胡冀生呢?”黄尘接过水果,捧在手心,声腔带着愤怒。
“他……去年走了。”
“走了?走了!”
“嗯。”
“就这么走了?”黄尘一拳砸在地上,掐着声音,尽量不让外面的巡警注意,“这个畜生,就这么轻松地走了!”
老人微微点头。时间默然,两个人呆在阴暗的巷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悲痛与愤懑。终于,黄尘颤抖着嘴唇,怯怯地,问出了他久藏于心的问题:
“六叔……红、红柳呢?”
“红柳?”老人惊了一惊,挠着头,思索半天,“红柳、红柳……哎呦,年纪大了,好多事想不起来了……”
“六叔!”
“啊,对对对,红柳……她家的花田,还在那里!”老人一拍脑袋,伸手指向,“应该被围起来了,不过花田肯定在那里。”
“谢……谢谢六叔!”
心潮汹涌,浑身滚烫,黄尘猫着身子,快步溜到一围水泥墙面前。墙体大约三米,墙上布满了各种恶毒的涂鸦,生活埋怨、战乱苦难、暴戾凶残。天空散落着斑驳,整座围墙宛如一个灰黑粗糙的独眼巨人,头顶镶着锋利的玻璃茬,耀武扬威地伫立在黄尘面前。黄尘鼻腔喷出一股怒气,双手吐上唾沫,助跑,飞跃,一把攀住那高昂的墙头,双脚踏住墙面,狠狠一蹬,擦出一记响亮的刮蹭。
他翻了过去。不远处,一个巡警正悄悄注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