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沁人的芬芳涌入鼻腔,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睁眼一看,大片大片嫣红烂漫的玫瑰点缀着金光,随风荡漾。远处,米白墙,赭红瓦,熟悉的小洋楼依旧挺立,被繁茂的柳林团团簇拥,一脸慈祥地观望着远方归来的游子。
黄尘从地上爬起,难以置信地环视着周遭的一切,只有身后的围墙提醒他,自己并没有穿越。
答应我,花海盛开的时候,一定要回来。
他鼻子一酸,使劲兜住那摇摇欲坠的涕泪,一踉一踉,朝洋楼走去。感受着脚下熟悉的泥土,黄尘喘着气,自言自语道:“还在,都还在。红柳!”他脚步渐渐加快,加快,再加快,无数缤纷从两边飞逝,已经没有任何障碍拦在面前。路过一根灌溉的水管,上前接过一捧清冽,狠狠洗去脸上的污垢,顺手抹出个像样的发型。终于,他站到了门口。
“咳咳~”黄尘咳嗽一声,在门垫上蹭了蹭,手指关节在木门上犹豫许久,终于叩了上去。
咚、咚、咚……
没人答应。
咚咚咚——敲击变得紧促,又突然停滞,最后还是缓了下去——咚、咚……
嘎吱——
“谁啊?”
黄尘猛得一愣,只见一个穿着脏背心,挺着啤酒肚,头发油腻的歪鼻子男人出现在眼前。其身后的房间又暗又臭,隐隐可以看见地上滚动的酒瓶。黄尘咬紧后牙,拧上双眼,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可是那邋遢的男人再次映入眼帘,抠着鼻屎,臭脚伸出人字拖挠着满是黑毛的小腿。
“诶,问你话呢。”
“红、红柳……”黄尘嘟喃着,浑身颤抖,两汪苦泪烫在眼角,几乎夺眶而出,整个人宛如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坝,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红柳,你是说那个残障女吗?”
“嗯,”黄尘深深鞠了一躬,声音被泪水哽得有些嘶哑,“先生……您知道……红柳现在在哪吗?”
“红柳啊,呐,在那边的疗养院。”男人指向树林另一头的乳白色建筑,大约有四层高,整齐方正,融化在日光中,在枝叶的缝隙中露出恬静的一抹,宛如娉婷圣洁的新娘,又如朦胧摇曳的蜡火。黄尘痴痴地望着,瞳孔在颤抖中折射出烁烁泪光。
“疗养院?”
“是啊,当年胡冀生临走前建设的。”
“胡冀生?”黄尘愣住,嘴里细细念叨着,惊诧而茫然。
“那个女孩,明明自己都是个残障人,硬是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照顾退伍军人的一个护工。明明是战争的受害者,却一直用双手去治疗世界的疮痍。”男人倚靠在门框旁,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黄尘听罢,两线晶莹的泪水划过脸庞,低下头,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
是你,这就是你啊,红柳。
“对了,你的名字叫黄尘吧。”
“嗯。”
“那就对了,红柳交代过我,如果哪一天在花田里遇到一个找她的男人,一定要带到她身边,”男人一巴掌拍起黄尘萎靡的脊背,“所以哥们,跑,跑,跑起来!红柳在等着你!”
“谢……谢你!”
“我的哥哥……恐怕再也不能相见了……”
安静的房间里,一个脸上缠满绷带,奄奄一息的军人躺在床上,小声回忆着自己短暂的一生。床边,一个双眼合闭,短发绰约,身着淡蓝色护工裙,配戴蓝宝石项链的女子端正坐姿,抚摸着伤员越发冰凉的糙手,安静倾听着。听完,她伸出手指,一笔一划在病人的掌心诉说着什么。
“哼哼,”伤员露出欣慰的笑容,“谢谢你,谢谢你……”
黄尘再次迈开脚步,在花海中疾驰,在柳叶下狂奔,无数光斑透过阴影,掠过青年焦急的脸庞。
“红柳,把这个端到307号房。”
女护工端着一盘药水,听声辨位,灵活穿梭在同事和伤员之间,快步上楼,膝盖上密密麻麻残留着磕碰的伤疤。
黄尘声嘶力竭:
“红柳——”
忙碌的护工们纷纷抬头,循声望去。
红柳放好药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微弱而熟悉的呼喊,不禁浑身一颤,双手在围裙上匆忙擦拭,马不停蹄地朝楼下跑去。
“红柳——”
她伫立原地,双手搭在耳朵旁使劲聆听,再三确认方位,飞奔而去,淡蓝色的护工裙一蓬一蓬,宛如一缥流逝的卷云。
黄尘喘着粗气,来到疗养院门口。两个人,一个衣衫褴褛,一个整洁朴素;一个挣扎在阴影之中,一个守候于阳光之下。哐当——铁栏门缓缓打开。只见金光散叶,白墙皎洁,红柳披着耀眼的暖阳,笑颜流泪,用手语比划着——欢、迎、回——双手最后搭成一个三角形,那是“家”的意思。
流光绚烂,眼前已然模糊一片,一切心酸,一切痛苦,一切思念,在此刻全部化作滚滚热泪,泫然而下。
“红柳……”
碰——
尖锐的枪声划来,从旁边径直击穿红柳的胸膛,霎时间,青春失色,血花飞溅。黄尘一愣,连忙上前试图抱起红柳,但身后传来子弹上膛的脆响:
“不许动!”
二
电光火石之间,黄尘猛地向后一踹,直接踢飞一个巡警,随后抓住另一个巡警的枪支,一发头槌砸断对方的鼻梁。正当他想带走红柳时,一根警棍突然抡中他的脸颊。霎时,疼痛贯顶,耳鸣目眩,黄尘身子一趔,被两个巡警从左右粗暴挟住。缓过心神,定睛一看,白色军服,满胸勋章,熟悉的墨镜,熟悉的香烟,熟悉的红宝石,那个冷酷无情的能力者,在众警察的簇拥下来到自己面前。
“荼靡——”黄尘怒吼,拼命挣扎,被直接赏了一发电击。
“黄尘,”男人优哉游哉,两根手指夹住香烟,仰着脑袋,吞云吐雾,“到此为止了。”
红柳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淡蓝的护工裙被鲜血染红,在阳光下格外耀眼。疗养院的人们躲在门后,小心注视着这场悲剧。
“上面已经下达了判决。黄尘,你犯有逃兵罪,死刑,直接处决。”荼靡晃了晃手中的判决书,插着腰,格外慵懒。
“那是我的判决,为什么打死她?为什么!”
“嗯,有人受伤?”荼靡叼着香烟,高高翘起,转头问向旁边的巡警,“有人受伤吗?有吗?嗯?”
红柳咳着血,颤抖着从脖子上解下蓝宝石。
“畜生,畜生!”黄尘怒泪满面,唾沫飞溅,拼了命地拽动两肩,宛如绝境中的困兽。
“好了~有什么怨言,到地狱在说吧。”巡警们把黄尘搡到地上。荼靡伸了个懒腰,红宝石闪烁,响指一打。登时,黄尘感觉一股烈焰从体内燃起,高温,剧痛,快速吞噬内脏,夹带着惨叫和浓烟从喉咙中奔腾喷出,将整个人全部裹挟。他如同垂死的昆虫,掐着自己焦红的咽喉,徒劳抓取着周遭一切,双腿蹬起烟尘,脊背被疼痛掰成两截,高高反曲。灼烧煎熬,呻吟逐渐微弱,意识逐渐模糊,连疼痛也渐渐熄灭而去。
对不起,对不起,红柳,这次真的不行了……
我保护不了你,正如我保护不了蓝石镇。
也许,在这个糜烂的世界,死亡亦是一种解脱……
答应我,花海盛开的时候,一定要回来。
父亲、红柳、吴二狗、蓝石镇的父老乡亲,一个个和蔼而期待的面庞从脑海闪过。
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烧焦的手掌摔落在地。旁边,另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把蓝宝石项链递了上去。
“好了,完事。”荼靡打着哈欠,带着人打算离开,突然发现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空已经乌云压城,伴随着一股股滚烫的杀气,转身一看,只见蓝光闪烁,浴火焚身的“死者”僵硬地后仰身体,夹杂着黑烟以及火焰烧焦的噼啪声,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缓缓跪立。惊悚的画面瞬间吓坏了旁观的护工,她们尖叫着紧闭门窗,推着伤员向外逃离。巡警们则一窝蜂躲到荼靡身后,颤抖着举枪瞄准,一边看着黄尘踉跄逼近,一边怯怯向后退却。
“怕什么?”荼靡一声喝止手下,看着对方手里的蓝光,摩拳擦掌,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看来,我们都是同类啊。”
黄尘无语,一双炽红的双眼穿透黑烟盯着仇人,全身关节发出瘆人的脆响。
墨镜折射,红光闪烁,荼靡发动能力,双掌朝黄尘喷射出熊熊火焰,一口吞噬,将他直接冲飞三米之远,摔落倒地。灼热的高温,映红了白墙,熔化了地面,催动滚烫的狂风,呼啸着将疗养院的窗户排排熔碎。黄尘已经完全不见踪影,只有蓝宝石的闪光,顶着熊熊烈焰朝荼靡步步逼近。三米、两米……男人咬紧牙关,脸上的墨镜被火光炫红,再度加大火焰输出,终于将那蓝光也一并吞噬殆尽。
荼靡刚松一口气,突然感觉手腕传来烧灼的刺痛,定睛一看,冷汗雨下,只见一双烧焦的骷髅穿透火焰掐住了他的双手,巨大的力量压得他吃痛跪倒,抬头一看,炽红的双眼居高临下,俯视着自己。
“你……你的蓝宝石呢!”
红瞳无语,回应他的只有燃烧的碎声。
“难不成……难不成……”荼靡直接破防,“你这个怪物——怪物!”
黄尘不给他机会,双眸血光四射,直接震碎荼靡的墨镜,从他的七窍中抽出殷红的气,源源不断从双眼吸入体内。
“黄尘,黄尘!”荼靡嘶吼着,头发花白,满脸褶皱,宛如被热风裹挟的鲜花,生命能量被快速抽离、榨干,“不要以为……这样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命运的因果,早已将齿轮推动!”
很快,荼靡彻底沦为一具干瘪的尸骸,倒在地上。黄尘捡起他身上的红宝石,吞入体内,伴随着一阵抽搐,黄尘弯腰抱腹,浑身火焰快速熄灭,新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再生,高大、饱满,再生之变态,连原本的军装都给还原,换新。再生完成,肌肉踊动,蓝宝石的湛蓝,红宝石的猩红,共同汇成蓝原矿的紫。黄尘缓缓抬头,乌黑锃亮的卷发下,一双深红的瞳孔现于世间,仰首望天,雕像一般茕茕独立,苍白的脖颈感受着狂风的袭拂,茂盛的柳树摇曳着发出簌簌的声响。突然,嘀嗒、嘀嗒,冰凉的雨滴打在他的脸颊上,留下大大小小,深色的印。
那是他记忆中最后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