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撒下海底的星星。
...
(一)便利店
她说完就站住不动,把头埋得很低,任凭一字一句自己落到地上,而伴随着简单的六个字后,她把选择权交给了我。
我该怎么回答呢?
她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我猜,她不敢看我,是怕我拒绝她,可我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手攥成拳,也许是太用力让指甲扎疼了手,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两只脚一只正对着我,一只悄悄撇向外。
是怕我拒绝的准备吗?
只要我说出口,就会头也不回地逃进身后橘黄色的余晖,接着铺天盖地的黑潮涌来,她也会消失在天边。
我也许不该给她土气的灰色短袖,那衣摆在晚风中轻摇,与残霞如画的背景对比鲜明,让氛围平添一抹悲伤色彩。
店内昏黄的灯愈发明亮,我站在里头,脚边还有十几罐可乐,世界突然很窄小,没有我落脚之地,我走不动路,除非我回答她的告白。
我快速思考着该怎么回答她。
在预想中,我会绷着脸,佯装平静,回她一句:
『哦。』
可实际上...
我的心扑通乱跳,乍然快了几拍,赶紧抽回视线,连带着往后退却,还不小心碰倒了一罐可乐,倒地声又把我吓了一跳,我重新蹲下身,把注意力集中到可乐上,一罐一罐地放到冰柜里。我的手也在抖,握在手心的可乐像在握一团的火。
我不说话,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可是谁又能预想到发生这种事呢?
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意外不是。
女孩子和女孩子告白什么的,是小说、电影的情节吧?任谁来都不可能草草而过。
直到放进最后一罐可乐,我的头顶传来声音,尾音拉得很长:
「春柳...你不要不说话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不好...心脏跳得太厉害了吧...
原来比起我说话,她更害怕我不说话。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她一对眉毛弯成八字,眼帘低垂,想看又不敢看我,眼底蓄着晶莹的水光,连嘴巴也架起一座拱桥。在过去的日日夜夜,我有时会哭醒,对着镜子擦眼泪时,也是这个样子。
我不喜欢这个样子。
听人说,普通人小善为福、大善招祸,只有能不能做,没有该不该做,平民百姓不该有不必要的恻隐心。
可这和妈妈说的不一样。
我听妈妈的。
于是我放下工作,抽出几张纸走到她面前,替她擦干眼泪,说:
『先别哭。』
「春柳...」
她先是诧异,满脸呆滞,嘴巴也张成小巧圆润的“o”型;接着又变成期待,她紧盯着我,像是在满心准备的考试结束后老师公布名次的那一刹那,她迫切地等待,这就是给我的考试,答案很简单,哪怕是一个“好”字,她也会满心欢喜地把礼品塞到我到手里,然后高高兴兴地抱紧我,庆祝我的回答。
我站着像块石化的人物像。
如果接受的话一定会引发坏结果!
我心底一直这么告诫自己,所以尽量保持沉默,就在我以为她会失望,然后离开时...
她突然一下子抱紧我。
不好,心跳声要被听见了...
我赶紧推开她,把她拉到前台坐下,问她:
『你是在开玩笑,对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你清楚吗?』
「可我就是喜欢你啊!」
『这不可能啦,爱...感情怎么可能...』
「没骗你!」
我心一震,烦躁地揉了揉鼻根,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和她讲道理恐怕是行不通了,她躺墙边的时候明明那么嚣张,现在却像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一样执拗,简直天差地别。
为了让她冷静一下,也让我冷静一下,我对她说:
『夏蝉,有什么事等我下班之后再聊吧,我愿意等我吗?』
见她点点头,我补充道:
『那你等着我,老板娘说今天生意不好,允许我早点回去。』
我时常想,老板娘如果不开店,大概会是聪明的数学家,她按时间计工资,像计对手手里的牌一样精确。
接着便继续工作,今天老板娘发好心,我却不太高兴,下班越早,就越缺少让我思考答案的时间。
我开始清空大脑。
今天因为疏忽被老板娘骂了一顿,好在没有扣工资,这就是小善为福吗?我不敢说我做过多少小善,哪怕是经过乞讨的老人,也是走过头了才犹犹豫豫地返回,把钱递给他。或许是小善的标准不严,才让我有今天的福气。可妈妈呢?是因为她说小善积德而非积福吗?她做过很多好事,临死积下的却是一大堆债务,我看着计债的本本,就像看着她的脸,这小善的标准为何严加与她,以至于此等无福?
我尽量麻木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我害怕想通了这个,也把自己想通了。
等处理完最后的工作——虽然也只是躲在货架里检查商品——店外已是漆黑一片,连头顶昏暗的灯都明亮了许多。
等老板娘接过班,我和夏蝉走在回去的路上。
我们若即若离,似乎总有什么隔断在中间。
我回想起刚才工作时,夏蝉一直盯着我,哪怕是招待顾客的空隙,就这么坚持到下班,我钦佩她的毅力,又害怕她眼中的火光,我并没有什么魅力,不值得她这样。饥饿的狮子不会看上干枯的兔子,我以前是这么认为的。
『你看着我干什么?』
已经重复三遍的问题,再迟钝的笨蛋也多少有点理解。我不讨厌,只是被看着总让我慌乱。
每当我问出来,她就会移开视线,虽说过了一会又恢复如常。
她听到我的话,脸忽然红了一片,矢口否认:
「没有啊!只...只、只是觉得好看...」
这种答案毫无说服力,不过,比起不回答似乎又好一点。
我抬头望天,一样的月亮,一样的星星,到底什么变了呢?
前面就是小区,我脑中已经构思好了: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随即鼓足勇气,转头脱口而出:
『天色不早了,今晚还要待我那吗?』
诶!?
来不及堵嘴,夏蝉也看向我:
「嗯......可、可以吗?」
糟了...
她的眼睛倏地明亮了几分,虽然还是说得拖沓,却挡不住花开枝头的喜意。继而又一问,让我有些想笑,笑她的小心翼翼。她的开心是洋溢的,使我也忍不住和她一起开心。
可我却尽力摆着脸,忍住情绪的外泄,因为我知道,我和她不可能深交,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抱着这种想法的我,在刚才的路上有意识地走快,相比于我,夏蝉有点闷闷不乐,她拖着步子走路,因此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
可现在,她的步伐轻快了许多,如小雀一般,不仅跟上了我,与我平行,甚至隐隐有超越的趋势。
直到下一个路灯,我俩的影子缩成一团,她忽然飞到我前面,截停了我:
「春柳,那个...明天...我们...」
她一个可以打好几个人的打架高手,这时候竟然扭扭捏捏,不知道她的对手见了会不会吓得见鬼。
可让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有我的生活,她有她的生活,我们本该按部就班,她有能力去追寻更精彩的人生,哪怕活在打架里也有很多退路,可我没有。女仆陪着公主参加舞会,看着她找到真命王子,可第二天她还是女仆,不可能成为下一个公主。
所以我无法给她回答。
我们傻傻地站着,路灯的光晕中虫子纷飞,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好在没有路人经过,不然大概以为在玩什么谁先说话谁是狗的游戏。其实不用玩游戏,她看起来就像一只小狗,耷拉着耳朵,瘪着嘴,一副委屈的样子。
萨克斯声搭着晚风飘来,轻柔而婉转,是熟悉的旋律,有一个广为流传的名字:友谊地久天长。不知触及了哪处的温柔,我看到夏蝉温柔水亮的双眼中荡起涟漪。有时候乐声太过纯粹不好,听到这个曲调,会让人以为漫步在长满薰衣草的牧场,彼时夕阳西下,在壮丽的黄昏中,就是要回去的时候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点想哭。
『走吧。』
我只能这么说。
「你先答应我!」
我叹了口气,迟疑了一下才牵起她的手继续走。本以为她会反抗,可不到一秒,手上的力道从短暂的阻滞自然过渡到毫不费力的牵动,最后甚至走得与我同步,主动与我贴近,我猜她应该是高兴的,以至于顾不上与我争执。
我尽力克制着不自然,怕缠在手指的创可贴刮到她,手里像在捏一朵云。因为好奇,我佯装不小心用力,不敢相信打架那么厉害的手也能这么软。
她似乎还不满意,突然大胆地挽住我的胳膊,头也靠在我的肩上。我们几乎搂在一块,我少有和他人那么亲近,我能感受到手臂上的柔软,还有发丝传来的香味,它不像老板娘身上喷得浓烈的香水,这种香味必须靠得近才闻得到。
『夏蝉...』
我对她说话,声音很低,近乎耳语。
「嗯?」
『你说你...喜欢我,为什么?』
「...」
她沉默了。
是啊,为什么呢?
看着她拧紧眉峰,大致是要把昨夜到今晚发生的大大小小事事无巨细地全部过滤一遍,吐掉无关紧要的事,再把重点含在嘴里,嚼啊嚼啊,从咬碎的事物中迸溅精华,这才吞下肚子...不对,应该是进入脑袋。
可等了半天她还是没能说出来。
这段时间倒给我喘口气,从再次见到夏蝉开始,我就一直心如乱麻,心跳也快到不行,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心情毫无起伏。
不该是这样...
我应该生活在习惯的世界,打工、考大学、工作、结婚、生子...一切都应该按部就班,一切都应该沿着既定的道路,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
本该是这样...
她突然松开手,一蹦一跳地站定在我的面前,脸上挂着狡黠可爱的笑容,她已经找到解题思路了吗?笨拙如我连第一个都没回答出来。
她挥起拳头,我以为她要打我,没想到却是食指弹出,正正指着我的鼻尖。
「春柳,你,为什么救我?」
回答者与提问者的位置再一次转换,兜兜转转,我又成了解题答题的人,可这一回,我没办法再回避了,她紧盯着我,就像她身上只剩这一双眼睛,所有的注视都投射在我身上。
『看、看你可怜啊...』
「那为什么刚好遇见我?」
『是碰巧啦。』
「和我聊星星的时候也是吗?」
『算是吧...』
「被我抢泡面有什么感觉?」
『惊讶和不解。』
「替我补裤子的时候呢!」
『我觉得它应该被补上...』
「替我付钱的时候呢?」
『我以为不会再有交集。』
「我说喜欢你的时候呢?」
『很......我、我以为听错了...这种事想想也不可能嘛,突然来这一下,把我吓死了...』
「是嘛...」
是啊,这个无理取闹的玩笑该结束了,明天朝阳升起,回家也好,去打架也好,就这么挥手道别,回到各自的世界,生活回到正轨,皆大欢喜的结局呢。
「那我就再说一遍...」
『欸?』
「春柳,我呜呜呜...」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这个小区别的不多,就人最多,让她喊出来非得探出百十个头偷看。
她轻易扭开我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问:
「为什么不让我说!」
『你是不是傻...』
「我不傻!我说的都是真的!」
只是开玩笑,对吧?
带回家也好,煮泡面也好,补裤子也好,付钱也好,这些所谓的事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我从来没有特殊对待某个人的意思。我只是听着妈妈的话,尽力去成为她口中的那种人,善人也好,烂好人也罢,只是做好事而已,只是遵循内心的想法没有错吧,为什么要把这些平常的事加上一个特殊的含义,放在一个特定的人身上呢,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我这样说服自己。
“喜欢”是可以这么随便的吧?擅自喜欢上我也太奇怪了吧,我明明什么都没做,还是一个那么普通、毫无特点的我...
所以,到底为什么啊!
「因为那个时候,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你啊,什么都看不清,又看得那么清楚,因为只有你啊!」
夏蝉突然捧住我的脸,距离一瞬间拉到只有亲吻的距离,她闭着左眼,睁开大大的右眼,像“wink”的表情,俏皮又可爱。
这是什么理由啊,为什么要贴那么近,张开右眼有什么含义吗,还是说眼睛有什么特别的...凌乱的问题涌进我的大脑,我哪个都没想明白,只觉得脸烧起来了。
请不要擅自喜欢上我啊,我明明一点准备都没有...
「春柳,你的脸好烫哦,抱歉,我的告白太无理了对不对?比起对另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感情,果然还是打人我更擅长。不过我也没有一下子就让你接受的意思啦,可能太突然了,不过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很多夫妻一开始也不是很恩爱啊,我们现在开始交往,合适的话,以后在一起也顺理成章啰,然后是...」
眼前的女孩开始傻笑,似乎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什么样的事能让她笑得这么开心,连嘴角积压的浅淡忧伤也甩得无影无踪?不过比起谈恋爱,好好回去上学才是最重要的吧!
『...你是不是傻?』
她呆愣愣地盯着我的脸,一会拉远一会又凑近,瞪着大眼睛问:
「春柳,你在笑对不对?」
没有啊,我怎么可能在笑,这种应该无奈或是冷酷才对,再不济也该是平静,总之就是不会笑。
「你在笑!我看到啦!你很开心对不对!你是听到我的告白才笑的,刚刚可没有其他人让你笑哦!嘻嘻...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我...我是...今天听到老板娘夸我才笑的...才不是因为...』
「我不管!你的一举一动逃不过我的眼睛哦。」
夏蝉指着左眼吐了吐舌头,开心而从容,可很快,她又错开了我的视线,摆出扭捏羞涩的样子,问: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
『什么?』
「就是那个啊...」
『哪个?』
「嗡嗡嗡...」
这种蚊子叫我根本听不清啦...
「真够迟钝的!」
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所以明天的事!快答应我吧!」
『明天恐怕不行,甚至这一周都不行,最后一周吧,这个月的最后一周。』
我做出了退让,后果是夏蝉又搂住我的胳膊。
「真的!好诶!嘿嘿嘿...」
这个笑容不对劲,我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计划,但似乎兴奋过头了吧?
...
(二)海之花
八月的最后一周。
一大早,夏蝉就把我吵醒,拉起睡眼惺忪的我一阵叮叮咚咚,各种准备,最后出门。我有点后悔把钥匙给她了。
夏蝉从上至下,头顶反扣着一顶棒球帽,穿着白色的小背心,外搭蓝色的短衬衣,贴身的牛仔短裤,露出白皙光滑的长腿,踩着慢跑鞋,看起来活力四射。
而我则是白色短袖配黑长裙以及一双休闲鞋,同时把长发散落下来。
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我被她拉上飞机,直奔一个靠海的城市。
透过舷窗,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碧海蓝天。
夏蝉在一旁絮絮叨叨,她列好了直到夜幕降临之前的所有的计划,包括露天巴士经过古城区,情侣公园徜徉花海,临江高塔俯瞰天际,步行街喂鸽子,参观水族馆,摩天轮上相拥亲吻...其中包括住哪里、走哪条街、吃哪家餐厅都规划好了。
『会不会消费太高了?』
我有点担心。
「我的父亲几乎没陪过我,除了给我钱连话都不愿意多说,这些钱我没有乱花全都存起来了,不用也是放着,不如花在旅游上,而且,我也是有赚钱的哦...」
『什么?』
「游戏主播哦。」
『哦...』
我知道但不了解,用着夏蝉的钱让我很不安,于是我表示:
『我现在暂时没钱,以后会还给你的。』
「是吗?这么多你根本还不完吧,还要治病的话。」
我沉默了片刻。
『我会努力的。』
总感觉说过很多遍了。
「这种事努力还不够啦,需要变通一下!」
『变、通?』
我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除了《刑法》,我实在想不出有第二种办法能快速结束债务。
「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就好啦。」
她笑吟吟地把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原来她是有拳茧的,怪不得打架那么厉害,放松的时候摸起来软软的,握紧拳头就会变成石铁。
『卖身在我国是不允许的吧!现在已经是20XX年了...』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对她翻了个白眼。
「我说的是...嫁给我啦!...成为合法的伴侣的话,你的债不就一笔勾销了吗!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呀...对吧...?」
不知道她泛红着脸怎么断断续续地讲完这些话的,总之大体意思我是懂,说出来却异常地怪异。边说她还边把我的手抓了回来,更紧要地压住了。
除了《刑法》,《婚姻法》也这么厉害吗?但是...
『你应该很清楚吧,你是女的,我也是女的,这种事...』
「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有...」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让她大声嚷嚷非得把整个机舱轰动,单单听她前面的话已经让我恨不得挂在飞机的轮子上了。
『还是讲你的计划吧。』
接着我又提醒她一天根本做不了那么多,还有摩天轮这种坚决不行。
但她的兴奋劲盖过了理智,一下飞机就找来出租车直奔第一个地点。
中途找了家冷饮店休息,吃着招牌上隆重推荐的芒果冰,看着电视播放的老旧美食频道,上面放着街头美食家来到这家店的评价。
“冰凉之余还有经久不绝的甜丝丝的味道,尝之仿佛置身云端...”
『这节目哪一年出土的啊?』
「店不在古,好吃则名。而且也没过几年吧,你对街头美食家是有多不屑啊!」
夏蝉化用了一句古话解释,还趁机呛了我一句。
怎么看都像世纪初的风格吧...
没来得及咽下最后一口冰沙,我已经被拉到了上车的站点,这里是古城区的某一地段,沿着一路下去可以把所有特色建筑看光。
坐上双层露天巴士,夏蝉特意拉着我来到最后一排的位置,我靠左,她靠右。她兴致很高,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指着旧西式洋楼说哪里剥落了出现黑黑的一块哪里又被维修过防止掉落危险。
我其实一点都听不懂,这里甚至连视频我都没见过,但是听她解说很有趣,我便耐下性子任由四面八方的知识进入我的大脑。
往车外看去,行走的路人有一半是外国人,再配上四周的建筑,很难不让人幻想自己到了异国他乡。
不知何时,一只手悄悄地攀上我的右手,强硬地将我的右手翻转为手心向上,然后十指紧扣。
我的脸忽然滚烫,她这是从哪学来的握法,我试着挣脱,换来的是锁得更紧了,我的手有点渗汗,就算是坐在最后一排,可毕竟是露天的,被其他人看到太不好意思了。
「你很紧张哦。」
『有吗?有点热。』
「这个动作让你很尴尬吗?」
夏蝉握住我的手抬起。
我的脸更灼热了,赶紧偏过头说:
『还是...太亲近了...』
「不习惯吗?这个动作也没什么吧...我们是恋人不是吗?」
『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吗?看来要做一点更有意义的事。」
更有意义?
夏蝉抽回手,看向另一边,突然沉静得可怕,她不时转回头看我,眼中闪过异样的神色,最后猛然拍板:
「我们去看海吧!」
『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这样怎么能留下甜蜜回忆呢!」
『这个没必要吧。那你想干什么?』
「今晚!」
『今晚?』
「先搭船去附近一个小岛,然后租一顶帐篷,一起睡觉培养感情,最后早早地起床,在海浪冲沙的风声中见证太阳升起!怎么样?很有纪念意义对不对!」
『中间的没必要吧...』
「你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其实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仔细想想,还挺有趣的。
游览完古城区,夏蝉急匆匆地带我去吃饭,又休息了一下,已经到了下午四五点。
她马不停蹄地拉着我来到商业街,一脸兴奋地说要我给我一个惊喜。
不会是拿着花当众说些奇怪的话吧?
等到被拉进一家服装店,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试衣间里,我拿着一件象牙色的露肩连衣裙和一双粗高跟的一字扣包头凉鞋。裙子说是什么塔夫绸,鞋摸起来材质很细软,至于牌子连听没听过。
『夏蝉,算了吧,弄脏了就不好了。』
我想着还回去,但被夏蝉堵住门口,她在外头喊:
「快点换,我已经买下来啰!不换的话就永远被关在里面吧!」
『那我等着,商场关门的时候再叫我。』
我干脆坐下,只是等一等的话,还可以接受。
「快点换!不换的话,我...我可是你的债主!不换的话我有权力折磨你哦!」
『如果我还不上钱,随便你。』
「你!你是不是傻啊!」
看我巍然不动,夏蝉也没辙,不过很快她又喊:
「不换的话,我就进去了。」
『门是从里面锁的吧?』
「我可要叫人破开啊,你看我敢不敢做。你不换我帮你换!」
『...』
我听见有什么工具拖动的声音,我心底一阵害怕,我是个怕瞩目的人,要是真被她闯进来,不知道得多尴尬。
『等等!』
心不甘情不愿的,我还是换上了。衣服的感觉如水一般轻柔,不管是看着还是穿着都恰似潋滟湖光;鞋子很合脚,没有挤压感,而且一穿上比夏蝉还高了一些。
我对着镜子,心里却远不如身体感觉的那般柔顺,这真的是我能穿上的衣服吗?
推开门,蹲着等待的夏蝉猛然站起,先是眼前一亮,接着便难以控制地傻笑起来。
『你、你笑什么?很难看吗?那我还是脱掉吧。』
我想回到试衣间,却被夏蝉拉住,她边吩咐服务员把我原本的衣服鞋子装起来,边把我带到镜子前:
「自信一点嘛,这不是很好看吗!」
『...这种礼服不是日常穿的吧?穿得很不习惯,还有这双鞋也是,我还是脱掉吧。』
「这是你的衣服想怎么穿不行,撕烂都没关系。不过不准脱,要脱等我们一起睡觉的时候再脱!」
『谢谢你...这些很贵吧?』
「很贵哦!你还不完的,干脆给我打工打一辈子吧!」
夏蝉笑得痴醉,像灌了杯烧酒,如煮熟的鸡蛋一样光滑白嫩的脸浮现番茄般鲜活的红润。这就是八月末的余温吗?我突然觉得身体一阵火热,她的笑确实有一种感染力。
「春柳,走吧!」
『去哪?』
「去海边!」
...
海浪没过我的脚踝,退去又冲刷,循环往复。我看着无比遥远的太阳沉入海平线,像打入锅底的鸡蛋,一眨眼的时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广漠无边的黑夜掩了过来,其实黑夜也是渐变色的,小岛对面的繁荣的彩灯映亮了半边天,再往上一点才是真正的黑。
其实大海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玩,脑海中希望见到的永远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杂糅了所有期待的美好景象。可实际上假如没有什么配套的娱乐项目和地方风情,似乎就无趣了不少。
不过总体来说,还是很放松的嘛。
「春柳...」
『嗯?』
我一转头,瞬间惨叫出声,夏蝉偷偷摸摸地捡来一只螃蟹甩在我的面前,把我吓得半死。
『拿走!』
「你居然怕螃蟹?」
夏蝉把提在手中的螃蟹放走,不解地问:
『你不怕下次就换我来试试。』
「那我肯定不会被吓到。」
『为什么?』
「因为听到你的声音就知道是你,知道是你就没什么好怕的。」
『我是无害动物吗?』
「笨啊...」
我们回到搭好的帐篷里看夜空,我抱着腿,她抱着我的手臂靠着我。
「好看吗?」
『好看。』
「你的表情怎么很勉强?」
『可能...不如想象中好看吧。』
「不这样才奇怪呢!山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些石头;海有什么好看的,就是些水;人有什么好活的?生带不来,死带不走,人嘛,就是要另一个人陪着才精彩、才热烈呢!」
她挥舞着拳头,叨叨着歪道理,我侧耳倾听,不自觉地看向她。
「就是要和另...诶?你盯着我干嘛?」
『没什么。』
「哼哼,盯着我,至少是对我感兴趣嘛......我很怕你不喜欢我,我这人有点急性子,不会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夏蝉收回她的手,挪远了一点,又用手指卷了卷鬓角的短发,垂着头继续说:
「你很讨厌我老是碰你吧?」
『还好吧。』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啊,你什么都不说,谁知道你喜不喜欢我...」
是说我刻意保持着距离吗?
『我不知道。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感情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嘛,这种没由来的喜欢...或许我哪天喜欢上你了,同样是那天,你又不喜欢我了。相处久了之后,总会有东西变淡,可能是感情,也可能是...』
「才不会!」
『这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不变的,除非...』
「除非什么?」
要想不变的话只有一种办法...
没人说话,我们看着各自的方向,突然冷寂下来。
良久,夏蝉开口问:
「那个...你的理想型是怎样?」
『没想过。可能是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人吧...』
「哦。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很好啊。』
「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什么?』
「唔...如果哪一天,我对你求婚的话,你会答应吗?」
『突然说这种话干嘛?』
「很重要啊!」
『突然这样...』
「你还记得你的梦想吗?」
『当然记得。』
「你说要找一个和你过日子的人,还要住在海边的红房子,我们一起过吧!买一个面朝大海的房子,外墙要刷成红的,越红越好,然后每天坐在门口,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就是看着大海,房子里面放着一个大书架,摆满哆啦A梦的漫画,还有我看的其他书,还有门要刷成白的,画上一只海鸥,加点装饰;屋里要摆些花,插在玻璃瓶里,透过阳光里要折射出不同的颜色,不过得记得及时换水呢;椅子啊桌子啊床啊都铺上印着哆啦A梦的布,房间风格也可以是哆啦A梦的样子;电视机可以不看,但不能没有;再养点鱼吧,虽然住在海边,但是没有淡水鱼可不行...对了对了!我们养只猫吧,或者养只狗,要不两种都养一只!放假的时候带着它们到处乱跑......」
我怔怔地盯着夏蝉,她肆意抒发豪言壮志,我却只听了前半部分,她不仅全都记着,还补充了那么多细节。海水拍打沙滩不断发出利落的潮音,微醺的夜色糅杂着犹抱薄云半遮面的淡淡月光,周遭是暗淡的,夏蝉的眼睛却愈发明亮,随着她热情讲述的跃动几乎要超过深蓝海上倒映的澄澈天空。
「你怎么不说话?」
夏蝉打断我的愣怔。
『哦哦,没什么...只是有点心动,听你说的,其实也不错嘛...』
也许是太高兴,血液全都涌向我的脑袋,霎时间变得昏昏沉沉的。
「你答应了...?」
『你是不是傻...』
好开心,真的好开心,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想笑,但又想哭,现在我看起来一定很丑吧...但为什么好累,累得抬不起手,连头也抬不起,好累,躺下吧,好累...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
我缓缓靠在夏蝉的肩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夏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加雀跃地介绍自己的设计,不断用手比划着。
「春柳,门外放几个风铃,你觉得怎么样?嗯?春柳?...春柳...?」
我有点累,借我躺一下...
「春柳,春柳,春柳...
视线很模糊,眼前炸成一片白,我就在这白里,周遭都是老旧电视花屏的滋滋声,世界孤独地铺成无数的白,冷寂地围拢过来,我缓缓躺下,蜷缩成一团,只想着睡觉。
隐隐约约的,我听见有人一直在哭,说的话也断断续续,好像说的是「不要离开我...」,好累啊,先睡吧...再回忆时,其他一点都不记得,只记得她一直哭一直说,好累啊,不管了,先睡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