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房间昏暗、闭塞,少女躺在座椅上,在她身前,三块荧幕拼作的窗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还在恍惚中的少女下意识将手伸向两侧,这双手比她所熟悉的小,小得几乎没法握住一旁的操纵杆,不过脚长度足够,好像还能勉强踩完脚底下踏板的整个行程,她似乎很熟悉房间里的陈设,这种安宁的气氛让她安下心来。
姓名,不重要,也不记得了,性别,从胸口那微薄的凸起和胯下的空虚来看应该是女性——房间外,雪夜之中,刮擦装甲的风声,荧幕中飘落的白雪在听觉与视觉上都如摇篮曲似的催着她入眠。
少女快要就这样阖上眼睛,叮,房间忽然剧烈晃动,她的身体也跟着倾斜。
机体中弹,来弹方向是35.4°(平面角),-15°(俯仰角),少女的本能高声啸叫,她瞪大双眼,苍青色虹膜中随之映出了敌人在荧幕边缘划出的残影,敌我辨识系统为其标出记号,“拟似兵器-Unknown”,记忆的残片插进脑海,“候鸟、佣兵,MF,重二足热防御型”,机舱之外,在荧幕对面,由模块化战斗机,通称“MF”的机身各处复数摄影机合成的虚拟影像中,一缕黯淡的蓝色弧光正跃动在雪幕对面。
被本能驱使,少女迅速踩下踏板,MF肋侧的两具推进器立即喷射出焰流,机体被推向一边,眼前光景紧跟着模糊地闪过,侧方荧幕显示机体原本所在的位置已经被什么东西贯穿,雪花化作蒸汽在舱外嘶鸣。电弧明灭,发出攻击的敌人藏入雪中,标记丢失了,少女跟前的荧幕中只剩雪片纷然散落。
迟来的惯性此时牵扯住少女的身体,把脑袋震荡得嗡嗡作响。
“黑——!”耳鸣吗?现在?
暗中的敌人蠢蠢欲动。
“——鸟。”
野兽探出前爪,在它隆起的背上,缠绕着电光的纤长炮身挺出雪幕,炮口直指向在呆站在雪中不动的MF。
耳鸣逐渐严重,浸透手套的汗水让操作杆握起来异常湿滑。
“黑之鸟,救世——。”
MF的头部转向那抹迅速明亮起来的电光,“战斗模式”,一道与那幻听不同的清冷电子音在座舱中回响起来。
“约书亚!”
不知是谁人的呼唤,即使有某种微妙的违和感,但少女确信这就是她的名字。
野兽背上的电弧快速膨胀,而后急剧收缩成一点,炮弹快得无法被目击,弹体仅仅只是擦过MF左臂,机体手中的战斗步枪便粉碎了。
迟来的炮声中,机体左肩一震,外侧的武装挂架回转半圈,铿锵声中,替代步枪的盾牌被送向机械臂,荧幕中四爪野兽的影像快速接近,约书亚点燃推进器,挺盾迎上,首先是正面交锋,MF将右臂握持的霰弹枪骑枪般刺了出去。
爪盾相击,盾面被击得后退,持盾手甚至撞凹了胸部装甲,但借着这个令机体重心产生严重偏移的动作,MF着陆在兽侧方的冰面上,并且令原本笨重的机身正朝着对方,霰弹枪再次刺出,贴着兽的侧腹连开三枪,穿甲独头弹撕开装甲,每一发都更比之前更加的深入皮肉,兽发出怒吼,一爪撑起上身,回过身扭头一爪连盾带臂撕烂了MF的左半身。野兽抛开爪中不成原型的废铁,火花、缆线、座舱碎片在约书亚左手边爆开,将眼前的荧幕溅上血花,寒风灌入座舱,少女染血的身体被迫暴露在野兽跟前。
由于缺乏参考物错估了对方的体型啊,无视发红的视野,约书亚冷静下来。
机体正被击飞向野兽的后腿,理清了思绪的约书亚操作MF趁机向薄弱的关节处猛蹬一脚,恢复机体重心的同时快速拉升了高度,“扫描模式”,位于敌机背部,四座被HUD高亮标记的对空机炮喷朝她吐出火舌,千发子弹织成火网迅速从机身后方扑来,MF以滚筒机动规避,四条火线紧跟着机体,并且逐渐收束,展开合围。
“我是西媞,详细的过会儿再谈,请先结束战斗——”
直接关闭推进器,MF自由落体,以抛物线轨迹落在了野兽的头顶,也是蓄势待发中的磁道炮跟前。随着铿锵的钝响,MF右肩的挂架一面收回了手部握持的霰弹枪,一面释出备用的格斗武器,武器最前方的战斗部为尖锐的三棱刺突锥,套筒结构后方连接着滚转弹舱。
“格纳武,装,突,击刀,刃,残弹——”
在这极近距离受到磁道炮蓄能影响,座舱内的电子设备发生故障,荧幕逐一熄灭。
约书亚扣下扳机,MF高举起的右臂重重落下,在几声接近重合的爆鸣之后,6枚铜黄弹壳接连舞向虚空,磁道炮的炮弹则以毫厘之差擦过机身,消失在黑暗中。周遭陷入沉默,兽抓来的尖爪停滞下来,数秒之后,兽的利爪、头颅连同昂起的上半身一起砸进雪里,雪花与碎冰飞扬而起,落在MF滚烫装甲上的雪花融作水滴,淌进兽的血泊。
MF丢弃耗尽残弹的武器,霰弹枪经由挂架转移重新握在了右手中。
“您果然是——”
这时,一阵轰隆巨响从雪幕的彼方响起,那幻听般的声音也随之中断,山体崩塌?是刚刚飞出去的那发炮弹?约书亚试图开启推进器,但位于MF腋下前后的四处推进器一齐吐出了黑烟,完全无法动作,而那巨响加速迫近,转眼已到。
机体脚下的冰面忽然开裂,表面龟裂的冰层则如同一张巨口,裂隙最深处释放着熔岩般的光亮,死去野兽的庞大身躯滑了进去,从荧幕中从看不见全身到只剩拇指盖大小,最后化成蒸汽与焦炭,不过短短几秒。
跌落的瞬间,约书亚让MF的手指抓入冰崖表面,但机体的重量还是让MF加速滑落下去,期间虽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但摩擦产生的热量还是将冰面融化,随着机械手与着力点的摩擦继续减小,再要不了几秒,座舱中的她就要和被熔岩吞噬的野兽同命运了。
甩动脑袋,脑中还是空白一片,死却近在眼前了,还是这种不明不白的死。
抛离舱盖,成功!接着拉下弹射座椅的拉杆,没有反应、回路中断,再试一次,没有反应。抛离武装、抛离挂架——部件不断沉入熔岩,机体继续下滑,头部、腿部也都丢掉,但还是止不住下滑的势头。
喷涌上来的水汽灼痛了皮肤,座舱里的少女缩作一团,MF的胸部开始没入熔岩,金属蒸汽和强烈的腐臭气息一起涌入鼻腔,强行逼出了她的泪水。
要死了,少女放下所有希望,仰头望向裂隙的开口,一个小小的人影探出头,紧跟着耳旁袭来破风之声,手腕被钉锚贯穿的剧痛让约书亚的意识在一声痛呼后陷入朦胧,再之后,臀部离开座椅,身躯逐渐被往上提去,她逐渐昏暗下去的视野里,MF的座舱顶部沉进了熔岩之中。
(2)
十分钟,又或许半个小时?约书亚在颠簸中转醒,隐隐约约,她听到有人交谈,一睁开眼交谈就停止了,一个人影从还模糊的视野右侧朝她靠去。
“您醒了。”
“我是?”约书亚从从床上撑起身体,壁灯的光在摇曳,毛毯上摇晃着的影子也模糊不清。
“约书亚——”
“风暴鸟,黑之鸟,还有,约定的救世主。”
这些,都是您的名字,绿眸子的少女轻声回答,床边椅子上的她上半身披着像是兽皮制成的罩袍,下半身是条看着就觉得暖和的长裙,二者一起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之下,褐色碎刘海遮住了额头,苍色的眼眸在灯下熠熠生辉,但某种面具遮住她鼻梁以下的脸和半截脖子,面具两侧各有一枚滤罐,靠下位置还有一根软管从领口伸进了罩袍内部,这应该是种过滤机吧。不一会儿,约书亚感到对方那热忱的视线正盯着自己。
“不继续问吗,您不用在意我,我们以后有很多时间慢慢相处,但现在,您一定只觉得莫名其妙。”
“我在哪,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您之前用我的身体操纵战车和妖魔搏斗,为了让您好好休息,大约2小时前将您的意识转移到了我同伴艾瑞莎的身体里,这里是奥妮斯塔尔,我们信使队的鸟巢,现在只有我和艾瑞莎在,另外三名成员尚在外勤中。”
刚刚是她回收了我们,在聊您的事,少女摸着手腕加以补充。
战斗中分泌的肾上腺素浓度下降,约书亚的脑袋一阵一阵地疼了起来,脑海中像是从远方传来了硬物开裂般的巨响,“什么叫你的身体里!”,再次激烈起来的喘息让约书亚不自觉拱起了脊背,也许是刚刚被刺入了座舱的碎片,左腹部涌现出一股湿热。
不对,按西媞的说法,这些症状不该在这具身体上发生,这是幻痛。
这时的约书亚甚至没注意到她的,准确来说,是艾瑞莎的右手,那只几乎全由金属构成的手正将拇指、食指、无名指的折叠机构打开,拥有六个关节的手指无序地抽搐着。
“伤要紧吗?”
“已经治愈了,和MAGI说的一样,您什么都不记得。现在,请您冷静下来听我说。”
捂住侧腹,皱起眉头的西媞停顿一下,“您曾经死过一次,即便现在,您也不算活着。”这番被认定需要冷静下来听的话,约书亚却完全没听进去,MAGI、MAGI、MAGI!
这名字的发音狠狠甩了约书亚一巴掌,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名字的主人,也许曾爱着她,这爱意简直让约书亚想把胸膛剖开,献出心脏给她;又或是同等程度地憎恨她,就该在见到她的一瞬间用MF把她踩成烂泥。
“我们在往哪去?”自走鸟巢迈着粗壮的六足,每每踩入雪中,舱室内便轻微摇晃。
“远征骑团的旗舰,嵌合船布洛德(边境)。我们是在任务途中遭遇那只妖魔——”
“MAGI在那?”约书亚打断她,仍在大口地喘着气。
“抱歉,我不能回答,不过她有东西要我当面给您。”
少女叹了口气,从罩袍里取出一盘黑色的卡带,卡带边沿的凹槽内卡着一副耳机,她将耳机取下塞进约书亚手里,“我要放了。”
约书亚迫不及待地将耳机塞进耳朵——原本是耳朵的位置没有东西存在,一团尴尬的气氛伴着少女因过滤机而失真的干笑弥漫开来,“抱歉,我忘了,直接放吧。”
从卡带里响起的是个令人感到怀念的声音。
“早安,午安,还是晚安?约书亚,你睡了一个大长觉,真的,很长一觉,所以我要先祝贺你的醒来,在你睡着的时间里,战争结束了,可即便是企业倒台,我们也依然没法独善其身,而且,都市停摆了。约书亚,作为在都市出生,远离地表的人类,继登上都市避难的祖先们之后,我们重新踏上了地表。”
“先不说太多,现在的你正在谁的身体里吧,你这幽灵,她们的容量只是勉强装下你,再说下去,给你听这录音的人说不定会死,因此我为你准备了些扩充硬体,都在布洛德上,信使队会领你去。先这样。”
MAGI,即使是听着她那沉稳的声音,她的面容也依然模糊不清,被少女搀扶着,约书亚从床上站起身来,这间舱室狭窄得只摆得这张床、一个衣柜和少女刚刚坐着的椅子,在靠门的位置有一扇舷窗,约书亚把手掌贴了上去,透过玻璃,外界的黑暗与冰冷切实渗透进了手心。
录音沉寂下去,但背景录入的白噪音还持续着,约书亚平复心情,静静等待着录音中的MAGI开口。
“别再一个人逞英雄了,约书亚,等你回来。”
“好。”约书亚颤抖着回应了MAGI的录音,她手压住颧骨,想要平息眼底泛起的热意。
从半途开始兜帽少女就离开了房间,在门外同样狭窄的步道上背靠着墙壁,等待约书亚。
吱呀一声,从门里走出的约书亚眼角发红。
“陪我去透口气吧?”
“Ja,乐意效劳。”
两人穿过走道,兜帽少女打头,她先一步踏上尽头的扶梯,向上掀开气压阀门,混入雪花的冷风一股脑地灌入舱室,约书亚打了个寒战,少女将手伸给约书亚,好让她抓着登上扶梯,少女的手十分温暖。
“正好是阳光要掠过的时间,您挑了个好时候。”少女如是说。
风雪不再紧迫,雪幕变得稀薄,约书亚抬起头,当然,那里并不存在天空,却也并非只有一片漆黑,一个又大又亮的青色光团正快速掠过天顶,光芒在她们眼中快得像条线,光照亮了都市的残骸,和鸟巢“奥妮斯塔尔”脚下这片结冻的大地。
在奥妮斯塔尔前进方向的极远处,一个十分不自然的轮廓起伏着,那想必就是玛姬口中的旗舰布洛德。
光团飞逝远去,头顶那座遥远的废墟再次被黑暗的一边吞没,更远处浮现出的轮廓也一样是旧日都市区块留下的遗骸。战场、撤退、厮杀,几个破碎的词语砸在约书亚的脑海里,泛起涟漪。
“那里面据说曾经住有很多人,但现在的话,就只有妖魔在里面徘徊。”
“是吗。”
光芒在雪中远去,缩小、变暗、消失,约书亚看向身边扶着护栏的兜帽少女,居然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放松下来的现在她才想起要问。
“你叫什么?”
“您真健忘,我叫西媞。”
兜帽下的绿色眸子迎向约书亚。
“西媞,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同伴,她的手指怎么一回事。”
约书亚耷拉着的手指几乎垂到膝盖,她原以为这是义体,但完全没有延迟的反应告诉约书亚并非如此。这个啊,西媞把手绕到约书亚颈后,答应我保密就告诉你。
“答应你”,约书亚随口敷衍了她,西媞看着艾瑞莎头顶的盔型传感器,传感器长条形滤镜之下藏着六对复眼,毫无疑问,这绝非人类该有的器官。
少女迟疑了一小会儿,接着开口。
“艾瑞莎的一半是妖魔,现在你头上的那个不是戴上去的,她天生就这样。”
约书亚摸了摸头,头盔似的钢铁下果然隐隐有些温度。
“妖魔么,那你呢,你是什么?”驾驶MF杀死的那只金属野兽,约书亚对它有些印象,在从前,那种东西以别的称呼为众人所畏惧,但绝不是“妖魔”这种听着像从故事里溜出来的词汇。
艾瑞莎原本披到肩膀的黑发正在强风中抽打着脸颊,在这样简直令人无法呼吸的风速下,脸上还戴着那样的面具,西媞她——
“为什么这么问”,西媞疑惑地倾过头,她兜帽下的短发同样在脸庞前扭曲般地舞动着。
“当然是人类了。”兽皮罩袍下的少女撩开乱发,毫无犹豫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