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面上,一从篝火正摇曳生辉,火光在工程舰的庞大舰体庇护下跳跃,围着火堆的是一群身着重度改造骑兵护甲的人们,他们手挽手,男性用脚尖踢起纷飞的雪花,女性则放声歌唱,歌声在工程舰的六条机械巨足间回荡。
据约瑟夫所说,这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祭祀,在工程开始前用歌舞向这片冻土“比斯特”祈求顺利、平安。
人群之外,莉莉安(约书亚)坐在堆积入山的钢梁上远眺着篝火。
人们所唱的语言熟悉而陌生,她只能零星听懂几个单词,但那歌的旋律仍让她沉醉,少女晃动悬空的双脚,跟着悠扬婉转的曲调轻声哼唱。
“翱翔风中,交换约定与宿命,随风而去,轰鸣的钢之翼——”
钢梁下,一阵轻微而熟悉的歌声从后方传来,是约书亚能听懂的语言。
歌者似乎有意压低声音,她特意避开人群,那嗓音清脆却幽深。
约书亚回头看去,稍远处,菲提姆的背影独自站在工程舰外的雪面上,在风中,她那银色长发和雪几乎融为一体。
像是察觉到了视线,菲提姆转过半身,扭头回望向高处的约书亚。
“飞翔在星空中,随星光流去,此刻即永恒——”
“在悠远之风中,时光的泡沫,寻找能够彼此紧握的手——”
飞雪如一袭白裙裹着菲提姆的身体,她的身姿在风中坚挺不拔,而裙诀与长发则如流水般舞动。
菲提姆好像不打算避开约书亚,继续唱着:
“汝,鼓起勇气,放声高歌,破晓黎明——”
“向崭新世界飞翔。”
篝火那边的曲调平息,回声尚在流转时,下方的菲提姆已经停止歌唱并向约书亚走来,她拍打掉身上的积雪与薄冰,跳上钢梁,坐到了约书亚左手侧,但她只是眺望着渐渐平静的人群,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
“这首歌不像是在歌颂什么神明。”约书亚率先开口,她好奇菲提姆为什么特意避开人群,还用她也能懂的语言歌唱。
余音平息,工程舰像是复苏般用步足缓缓撑起舰体,装甲上的积雪逐层崩落,落雪声中,菲提姆甚至没瞥约书亚一眼:“我又没有按原意唱。”
骗谁呢,约书亚心想,但她决定先满足其他的好奇:“你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是因为没熟人,放不开?”
“你话真多,我走了。”
菲提姆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跳下钢梁,直直落进一台不知何时停在底下的动力框架中,它的座舱装甲前后张开,菲提姆一坐进去,两片装甲就如巨口般吞没了她的身体,阀门旋紧,座舱随之密闭。
工程舰上的雪崩尚未停止,约书亚刚从钢梁上爬下来,正想去追时,动力框架转头就遁入雪中。
“风、风之歌。”一道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但约书亚左看右看都没找到声音的来源,她正思索着闹鬼的可能性时,手臂一沉,约书亚这才低头看去,是一位头戴兜帽、披着兽皮长袍的娇小少女拉住了她的袖子。
西缇?
但并非如此,少女摘下兜帽,她有一头黯淡金发,过长的刘海下,一双琥珀般的双眼正仰视着约书亚。
“莉莉安,你原来在这儿啊,躲那么远干嘛呢!”
约瑟夫挥着手臂从少女背后小跑过来,向约书亚笑道,然后又俯下身摸了摸少女的头,这不就是跟在约瑟夫后头那孩子吗,约书亚这才认出对方。
“没什么,有点累就休息一下。”苦笑起来的莉莉安(约书亚)摇了摇头。
“这样啊,我还以为没人邀请你,让你一个人落单了。”约瑟夫抱起那名少女,让她用手搂住脖子,坐到了自己肩上。
“再过一小时就要启航了,别迟——怎么了,克洛?”,约瑟夫正要离开,他肩上的少女忽然掐了他一下。
“说起来,没人邀请菲提姆吗,我听她唱得还挺不错的。”
“那个嘛,因为那家伙流着王家的血啊,好不容易剿灭了那些披着人皮的妖魔,事到如今,怎么可能有人接纳她,不要同情那种人。”
约瑟夫的语气没了一贯的昂扬,像是压抑着怒气。
莉莉安踩着他的脚印跟在后面,这时,约瑟夫肩头的少女转过身,把手伸向莉莉安,虽不知她是何意,但约书亚下意识走近,牵住了那只手。
“你家以前虽是王家近侍,不过也是第一个和上任骑团长联合起来倒戈的,况且,你是被收养的义女,也没做过坏事。”
莉莉安被少女牵着来到人群之间,近距离感受到了篝火的温度,烈焰近在眼前。
“就算你们年轻人不在意,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也没可能轻易放下。”
真是问了不该问的,约书亚从约瑟夫那张咬牙切齿的侧脸上移开视线。
即便记忆朦胧,她对“王家”这种词汇也没什么好印象,约书亚不清楚这些人与菲提姆的过往,自然也没法对这种沿袭下来的仇恨说三道四。
“最近的风不太平稳啊,像之前,锈雪可从来没那么频繁地刮过。”
似乎是意识到了失态,约瑟夫另换了话题。
锈雪,说的是那场能闻到血腥味的大雪吧,莉莉安坐在管道上“滴血”的场景对约书亚来说还历历在目。
“上一次什么时候来着。”约书亚假装忘记,当然,她本人是真的不知道。
“你记性未免太差了,就是我们出英骸之门的前几个循环啊。”
“啊哈,是喔。”
仿佛是应了约瑟夫这番话,暴风雪变得急迫,连篝火都摇晃起来,让附近人们在雪地上投下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像是晃动的指针。
(2)
大型机械臂固定住飞翔体,舱门掀开,菲提姆摇晃着走出舱室。
半小时前,她搭载的自律飞翔体从骑兵之梁被发射向防风要塞群,这是长程磁道弹射器的首次运用。
剧烈的头晕让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一旁,几台动力框架卸开飞翔体尾部的货舱,将一些建材与菲提姆的动力框架从中抬了出来。
一位身着简易外骨骼的工程业者注意到她的情况,走上前来。
“你是负责这侧护卫的——菲提姆对吗,辛苦了,你不要紧吧。”
“怎么了,我接到的指令是到达后立即开始。”
菲提姆面色铁青,此时仍止不住干呕,工程业者急忙上前打算扶她一把,但被菲提姆拦住了。
“因为燃素机组状态不大好,搞得最近的风很不稳定,拜其所赐,我们也没法开工,机组安定下来前,你好好休息。”
“Ja.”
离开搬卸场所,菲提姆很久没有回到要塞群了,自加入骑团之后。
和诺布又是多久没见了呢,4个大周期,整整1460个循环?
那个包庇了作为王家后裔的菲提姆,坚强而温暖的青梅竹马,现在应该长成大男孩了吧。
菲提姆不知不觉地穿过外层街区,丝毫没留意居民们对她投去的目光。
男人们像是见了妖魔一样,他们将妇孺藏到身后,妇女则捂住孩童们好奇的眼睛。
拖着疲乏的身体,菲提姆最终在一座状如巨塔般的建筑前停下脚步。
“这么一看,和那座‘骑兵之梁’还挺像的。”
这座建筑的地底各类管道错综复杂,邮递、货运、供暖和许多废弃的古代管道就是从这里向别处延伸,将整座防风要塞群都囊括在内。
据说在王家诞生之前这座建筑就在这儿了,从那时起,人们便将这里称为“中央投送所”。
菲提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那些古旧的金属管道依旧如树根般盘绕在大厅中央,操作员们奔走在从中央分叉出的管道之间,不时从中取出或往里塞入金属圆筒。
儿时,菲提姆曾与青梅竹马在这打零工,她知道那些圆筒中可能装有机密的录音卡带,也可能只是某位执勤炮手的午饭。
“打扰了。”
柜台中,一位老态龙钟的妇人抬起头,瞥了一眼来者。
“投信,还是送件。”
“我找人。”菲提姆下意识低下头,看向柜台上那些等待被送往他处的圆筒。
“谁?”妇人挺直腰,扶了下眼镜,打量起对方那有些眼熟的脸。
“诺布,他以前在这当过管道维护员。”
“他不在这里做了。”柜台后传来翻书的沙沙声,菲提姆瞪大了眼睛,她抬起头,不禁把手搭上柜台,碰翻几个圆筒。
“什,什么时候的事,您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吗!”金属筒砸到地上发出巨响,而菲提姆不自觉间也提高了声量,身体俯过柜台。
那妇人脸上的皱纹颤抖了几下,周围的人群也在此时忽然安静下来,其中一些人显然是认出了菲提姆,低语开始蔓延。
“他搬走很久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谢。”
小声道谢,菲提姆随即逃一般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中央投送所。
风雪一阵阵吹打过来,寒冷让她一阵哆嗦,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把耐压服脱在了飞翔体的舱室里。
现在去取吧。菲提姆走进熟悉的小巷,一面避风,一面去向飞翔体所在的搬卸处,途径曾与诺布同住的旧屋时,她在墙边发现了一朵白花。
“这边的墙根还是会长冰壳花啊。”
菲提姆想起自己把整朵花放进嘴里,结果被咸到哭出来,这件事被诺布嘲笑好了一阵子,那阵子的两人脸上总挂着无忧的笑脸。
屋子里透出灯光,菲提姆抱着隐约的期望探头向窗户里看了一眼,理所当然,里面的一家三口都是完全不认识的人。
诺布真的不在这儿了,难怪没有回信。
快走吧,好冷。菲提姆快步走过这个拐角,用手背擦掉眼睛里渗出的泪水,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