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教国。
在这片“人间天国”,用于审判异端的圣裁厅内,数十人端坐在高台之上,俯瞰着那站立于中央的男子。
身材魁梧的男子仰起头,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曾几何时,在他还是人类的“勇者”时,这些人奉他和他的伙伴们为人类的辉光,也曾经说他代表着光明和希望。
而如今,曾经重创魔王,为人类夺得喘息之机的勇者却站在这座圣裁厅的中央,作为一名罪人接受着他们的审判——纵使这些审判者们有很多甚至都没有参与过前线的战争。
他四处环顾,寻找着曾经和自己同行的令人心安的面孔。很快,他在上面端坐的人之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个娇小的女孩,一头耀眼的金发,她一袭白色的长裙,胸前挂着象征着教会内最高荣誉的刻有圣徒之名的圣银十字。那双宝石般澄澈的红色眼眸在触及到他视线的瞬间便立刻移开,似乎生怕对方和自己扯上联系。
“承蒙圣主辉光,让我们得以在此审讯罪人桑白——七日前,罪犯勾结并暗中释放堕落的前圣女,证据确凿。桑白,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端坐在中央的老者低垂着苍老的眼睛,用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询问着站在中间的男人。
“没有。”
桑白灰色的瞳孔没有丝毫波动,他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容看着那故作怜悯的老者们,毫不避讳自己的“罪行”。
如果那称得上是“罪行”的话。
事实上,圣女堕落这件事,从一开始秦稷就不相信,因为教会甚至就连一个她堕落的切实的证据都没有,仅凭着所谓的神谕,就判处了圣女死刑。
更可笑的是,圣主教会从创建之初的教义中就说过,教会中管理者是教宗,而唯一能和圣主及其仆从直接沟通的,就只有圣女。
所以,教会是怎么跨过圣女得到“圣女堕落”的神谕的呢?
他不相信这荒唐的结论,于是,作为被任命的行刑者,他在即将处决圣女的前一天选择将其释放。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罪行”让他瞬间成为了教会的攻击对象。
所以,他不会辩解,或者说就算是辩解也不会有任何作用,教会想让你有罪的时候,只凭一张嘴就够了,自己熟悉的那位圣女曾经拯救了多少人、曾经阻止了多少不必要的战争,教会是不会在意的。
“另外,根据原勇者小队的成员、现教会主教洛伦先生的证实,你曾在当年讨伐魔王的战场上说出过诸多叛教言论,甚至还曾经出言侮辱教宗冕下,此事是否属实?”
“属实,但我不后悔我曾经说过的话。”
桑白毫不让步。
“愿圣主饶恕你污浊的灵魂。为使罪犯不受蒙冤,依照教律,在座的诸位皆有为其申诉之权,现在,请在场有意为其申诉者发言。有谁要站出来吗?”
当然没有人站出来,能被圣裁厅审判的罪行,几乎都是在教会内引起了极大的不良影响的大罪,在这里的审判几乎没有被辩诉、推翻过。
可是,当老者说出这番话后,原本似乎毫无波动的男子,竟然将目光看向了对面旁听席上的那个女孩,那目光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仿佛是在审视着对方。
“这家伙,竟然还以为做出了这种事情,莱妮圣女会宽容他?!”
“妄图博取圣女大人的同情,魔鬼的仆从果然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死心啊......”
周围的议论声并不大,但说出这些话的人也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声音,桑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正在这时,女孩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她的身上,莱妮圣女——同时也是教会的十二圣徒之一,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不小的分量,圣徒本不该随意宽恕他人,可若是莱妮圣女为其求情......
圣女来到他的面前,踌躇着开口:
“罪人桑白,我朝夕相处的战友,你为何会堕落至如此境地?”
“......”
桑白没回答,倒不如说,这本就不是需要回答的问题。
“大主教,”圣女仁慈地看向罪人,“罪人桑白曾是我最好的伙伴,见到他如此堕落,我也十分痛心。虽然曾经有恩于我,但当他的仇恨洒向主的意志时,就已经成为了我的敌人。”
她张开了那一直紧握的拳头,在她的手心,躺着一枚刻着桑白的名字的铭牌。
曾经,勇者小队里的大家围坐在篝火旁,一同在各自的铭牌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郑重地做出了“无论谁战死,伙伴都要将这铭牌带走钉在人类最高的建筑上”的承诺。
“这是勇者小队当初的铭牌,战后作为纪念,伙伴们都将它送给了我——如今,罪人桑白已经不再是勇者,这铭牌,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
她的手心升腾起温和的火焰,炙烤着那承载着多年情谊的、曾经的战士们的象征,熔化的铁水滴落在地板上,烧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这是你的回答?”
桑白深吸了一口气,用低沉的声音询问道。
“不,这是你给我的回答,而我现在,不过是回应了你所作的一切。”
熟悉的温柔话语,熟悉的微笑,却将他曾经珍视的一切在手心中抹除殆尽。桑白没有觉得哀伤,也没有任何遗憾,反而感到心中前所未有地轻松。
“你真的回应了我所做的一切了吗?莱妮?”
桑白走到少女面前,少女娇小的身形在他的面前是如此地脆弱不堪。
“莱妮,我很好奇,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能做出这样可笑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很普通的询问而已——我当初从战火中救出来的那个孩子,不应该是个做得出这种事情的白眼狼。”
听到桑白这毫不在意,甚至是有些取笑的语气,莱妮脸上那从容优雅的表情一下子便绷不住了。
“桑白,我知道你对我有恩,我也一直记在心里。但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不会因为你在我心中的身份而有丝毫的偏颇。”
“那么尊敬的圣徒小姐,对一个有着救命之恩、传授之恩的人落井下石,是对的,还是错的?你不会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是大公无私吧?尊贵的圣徒,您当年被我从村庄的废墟里带出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让你失去了人性的,到底是什么?”
桑白并不对这场审判有多少在意。可哪怕是再怎么不在意,唯独对莱妮,他始终有着执念。
那个当年扑在自己怀里放声大哭的女孩、那个曾经许诺过要跟着自己走遍天下的女孩,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圣女的所作所为,在教会的主教们眼中是相当完美的表态。大主教那苍老的声音也再次响起,为这位新晋的圣徒解围:
“桑白,请你搞清楚,我们此次的判决是关于你的罪行,而非你与圣徒小姐的个人情感。”
“我清楚,不过大主教,你们的教义里面、圣主的话语里面,难道有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这一圣训吗?在下诵读圣主的经典时,似乎不记得有这一条。”
如果说对于莱妮他还顾及一点情分,那对于这位大主教,他则是毫不客气地直接开喷了。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侮辱教会的圣徒吗?”
大主教那看似慈祥的目光里,已经带了一丝阴翳,他的语气变得冷淡起来,仿佛是一只即将跃出的狼。
“主教先生,请您淡定,”桑白随便摆了摆手,“我可没说这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是指谁,您这么着急对号入座,圣徒小姐可就洗不清这个罪名了哦。”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对方,然后嗤笑着低声用自己原本那个世界的语言说了一句:
“一帮神棍智障。”
“你说什么?”
大主教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神态就能看出不是什么好话。
桑白露出营业性的微笑:
“我说大主教真善良。”
“……前圣女已经被恶魔蛊惑,而你违规放走了前圣女,罪大恶极,念在你曾经功勋卓著,免去死罪,改为革除教籍,收回其一切荣誉,永不得踏入圣教国及任何教会设施。罪人桑白,你是否清楚?”
大主教不再和他多说什么,同时也做了个手势请莱妮回去入座。
其实按照教义来说,审判桑白这种级别的人,应当有教宗冕下亲自出场才行。但教宗冕下是不会来的——桑白,对于人类而言可能的确是个英雄,但是对于教会而言,从来都是一个定时炸弹。
教宗冕下亲自和他对线,弄不好真一不小心审出什么来,那可就不好了。所以这场审判严格来说,他这个大主教心里底气也不是特别足。
“清楚。”
曾经的英雄如此淡定的态度,上面的老者们颇有些意外——在教会的影响范围内,被革除了教籍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从受人爱戴的英雄狠狠地摔下来,变成一个背负了恶名的异教徒,这样的落差,对方竟然还能保持平静,甚至就连为自己辩驳、摆功劳这种操作都没有。
“既然清楚,在判决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话吗?”
前圣骑士、勇者之一现在愿意这么顺从地接受这样的审判,这已经超乎整个教会的想象了。以至于大主教甚至觉得,自己在圣裁厅周边所设计的天罗地网完全是一个笑话。
“没有要说的话,”桑白注视着大主教的眼睛,那双眸子看起来是那样地平静,就好像被宣判的人并不是他一般,“我只提醒你们,以及我尊敬的圣徒小姐一句——你们呐,骗骗平民百姓还好,别真把自己给骗进去了,尤其是莱妮。你们是人,不是圣主的狗,别急着做奴才,或许人家还未必愿意收。”
“如果你只想说这些,那现在,判决可以结束了,我不希望让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再多背负更严酷的刑罚。”
大主教的声音已经有些发抖了,那白花花的胡子已经气到颤动,至于莱妮……她还是那样看似优雅,但桑白看着她那离去时恶狠狠的步伐就知道,她现在的血压,不比大主教低。
“大主教先生,很生气吧?请放心,以后,这样的事儿多着呢,我会让这些事越来越多,直到你们坐不稳你们屁股底下的椅子。”
桑白轻声说道。
“那么,从现在开始正式执行,可怜的孩子,愿主宽恕你迷茫的灵魂。”
强忍着自己的愤怒的大主教敲下了木槌,宏大空灵的合唱歌声在圣裁厅响起,神圣、纯洁、不容质疑。
在这一天,曾经参与了三年前的“血河战役”,重创魔王、为人类带来了短暂和平的勇者,被人类所彻底排斥,沦为了被唾弃的异教徒。
走出圣裁厅,桑白抬头看向天空。
在他的身边,是一整支圣骑士组成的遣送队。按照审判,他不能再留在圣教国,这支圣骑士是专门来押送他离开的——说来也真是可笑,区区一个被革除了教籍的犯人,居然还需要教廷最为精锐的一整队圣骑士来押送,就是当年围剿魔族的时候,也没见过有几个魔族有这样豪华的待遇。
罢了,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就此离开后,一切顺从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