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十字路口,有点迷茫。每个方向的红绿灯交相闪烁,如同命运之神在丝线织成的网上掷了一枚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骰子。我时常会在十字路口发呆,或许是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或许是被庞大的人类城市迷惑了视野。一个人飘零的生活固然自由,静下来的时候却会有庞大的孤独感袭来。我长大的小城里那个流浪汉老龙曾经说过,孤独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对人际关系的追逐,对别人思想的好奇,对自己内心的困惑,都是孤独所致,说自己不孤独的人,只是放弃了去缓解自己孤独感的企图,但他们也是真正理解了孤独的人。
“当你放弃缓解自己的孤独,那么你不再孤独。”
我一直记得他说的这番话。我知道自己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样坚定,每当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每当我感到孤独时,我都在想那个女孩。她总是一副清冷而淡然的态度,当告诉我她从小就预见了自己的死亡时也是那么坦然。我很少回忆起自己与她的点点滴滴,却常常在脑海里浮现出她的模样,她的身体,她的每一寸肌肤。
我喜欢她的眼睛,注视的时候像望不到底的平静水面。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彩铅打来的电话。
“你找好住的地方了吗?”
“还没有,我想在十字路口前站一晚上。”
“你精力真好,”她的声音略显疲惫,“要不来店里住一晚吧,有道具床和被子。”
我在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跟着手机导航骑了起来。除了漫步,我也很喜欢骑自行车,大学时常常和舍友一起骑行在那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探索每一个没去过的地方。
抵达已经关门的商场,给彩铅打了电话后,她领着我进了员工通道。
“跟你说,我今晚见到怪兽了。”
彩铅被我突然聊起的话题逗笑了,“那你见到奥特曼了吗?”
“没有,那个怪兽还蛮好的,想跟我交个朋友。”
“你这是物以类聚,小心迟早有一天被奥特曼收拾了。”
“那到时拜托你帮我烧个大别墅,我想在阴间当个宅鬼。”
“你玩够啦?”
“人总会变的,不说死掉这么大的事,一些小事都可以瞬间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性格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你说得对,狗改不了吃屎。”
“你咋老是用这种比喻?”彩铅不满地说,“我还挺羡慕你的性格。”
“那我们互换身体生活吧。”
“电影《你的名字》那样?我觉得可以,”彩铅笑了,“我们先来体验一晚,你去帮我收拾店里,我去替你睡觉。”
“这么晚了还要忙呀?明早再收拾呗。”
彩铅摇摇头,“不收拾好我心里不踏实。”
“我看你是心里有事。”
“哪有。”她不再言语,我记忆里小时候的她总是会把自己的烦心事都告诉我,仿佛我是她可以信任的人。现在的她情愿埋在心里也不想告诉我,看来是真的长大了,说不定能改变一个人性格的不是某些事件而是时间。
看到她在店里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我突然想起来忘了问她:“怎么是你一个人收拾?”
“还不是因为你。”
“为什么?”
“请你吃饭,就早早出来了。”
“我的错,我来帮你收拾吧。”
用了半个小时收拾完成,我们一起盘腿坐在地上休息。她不知从哪摸出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我们一口一口喝着,没有说什么话,气氛却没有和沉静的深夜一样压抑,难得的平和。
“和你这样一起待着什么都不说,真好。”彩铅说,“你看我平时咋咋呼呼的,却很害怕孤单。我和别人坐一起不说点什么就会很尴尬,好像之间竖起了一面镜子,我只能看到另一个自己在那儿沉默地看着我。”
“你这样说话,让我好像回到了咱们小时候。”
“能回到小时候也挺好的,那时候多惬意。”
“你是惬意,那时带着我们去跟旁边小区的那帮小孩打架,我还记得自己的头都被他们丢的石头砸破了。”
彩铅哈哈笑了起来,“那还不是因为他们踩坏了我们一起捏的泥人,我记得你捏的那个三角龙,可逼真了,我那时真羡慕你的心灵手巧,画画也好看,还会写小说。”
“你这么一说我就尴尬,那时天天写什么变身奥特曼去打怪兽,还拿给你们传着看。”
“你现在怎么不想当奥特曼了呢?”
“我现在就是只自由自在的野猪罢了。”
“那你小心,被养猪场的人抓到了要拉去配种的。”
“那不也挺爽的。”
“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在里面只会把你关进囚车,拉着在快发情的猪前面兜圈子,母 猪看着你发情了他们就人工授精。”她说得有板有眼,我不禁都信了。
“你养过猪啊。”
“溪溪她家里开养猪场的,跟我聊了不少。”
“没想到还是个小富婆。”
彩铅白了我一眼:“你别太小看她,人家这么年轻就出来自力更生了,很坚强的女孩子。”
“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我懂,咱俩前前后后喝了不少,有点喝多了。”
看彩铅似乎有点困意,我问道:“你今晚不回去吗?”
“快天亮了,在这眯一会就行,”彩铅又说,“你说我既喜欢鬼屋,又害怕鬼,是不是挺奇怪的。”
“你居然会怕鬼?”看到她点点头,我继续说,“可是这儿真的有只鬼。”
顺着我指着的地方,彩铅表情一僵。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那个棕熊玩偶服旁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像一个在幕后安静观看演出的演员。似乎是明白我们已经发现了它,身影闪烁了几下,突兀地消失了,让我联想到在科幻小说里读到的量子幽灵。我也不知道这个白影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在和彩铅聊天的过程中突然有种被视线盯着的感觉,于是我下意识地看向白影所在的地方,发现了那个模糊的身影。我确信白影的视线里不含有任何的情绪和危险,只是像一个上门拜访的旧友,在那儿静静等着我空闲下来,似乎在说:有空的时候我们来聊一聊吧。
我看向彩铅,表情在她脸上轻微地变换着,她双手握拳支在地上,身体微微地颤抖。她确实是怕鬼的,从小我就知道了,还常常扮鬼做恶作剧吓唬她。这次吓到她,我心里居然会有些过意不去,尽管并不是一个恶作剧,却是因我而起的。
“要不一起去网咖玩会游戏,这儿好像阴气有点重。”
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一家网咖,开了双人包间。
打了会好久没玩的魔兽争霸,我侧头一看,彩铅已经窝在可以放倒椅背的宽大座椅里睡着了,电脑屏幕上兽族苦工还在卖力地砍树。我去前台要了毛毯,帮她盖在了身上。这样看起来,她还是和以前那个小女孩一样,虽然瘦瘦弱弱的,但骨子里是个很要强的人,就算跟高她一头的男生打架也毫不示弱。
我又看了眼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一个来电正与静音模式倔强地抵抗着。我拿起来接听,低声说:
“我们在商场旁的网咖,你过来吧。”
十分钟后熊哥就到了,进来看了看熟睡的彩铅后,他示意我出去聊。我们蹲坐在网咖门口,熊哥发了我一支烟,两个人闷头抽起来。抽完一支,他开了口:
“对不起,兄弟。我今天做的确实不对。”
“已经是昨天了。”
“啊,对。我就是吃醋了,其实我以前根本不会吃醋的,自从跟她在一起后,我常常没什么安全感。”他摇摇头,“也许是我占有欲太强了,她自由自在的,我没法真正拥有她。”
“你爱她吗?”
熊哥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追她的时候我确信自己是爱她的,现在没法确定了。今天她跟我大吵了一架,还说要分手,我一气之下就丢下她走了。一点多溪溪给我发消息说她还没回家,我有些后悔,给她打了很多电话一直没人接。其实知道她和你在一起,我安心了不少,千儿提起过你好几次,能听出来她很信任你。”
“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出生入死而已。”
“那你能教我怎样才能抓住她的心吗?”熊哥挠挠脑袋,“我年纪其实比你们小,以前没正经谈过恋爱。”
“她是个很坚强的女生,但越坚强的人,有裂缝的地方越脆弱,”我说,“慢慢去发现她脆弱的地方就好。”
“谢谢兄弟。”熊哥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的眼神坚毅起来,“我明白自己的心了,我爱她。”
我们一起回望了一眼网咖的玻璃门,不再多说什么。
晴朗的夜空上有星星在闪烁,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在夜里以上公厕为由跑出家里,去我们小区附近一片规划新建设小区的荒地上静静待着,仰头去看漫天亮晶晶的繁星。
“在我小时候,抬头还能看到很多星星。”不久之前深夜里跟一个朋友聊天时我这样说。
“现在不是也能看到很多星星?”朋友反驳我。
“那是你,”我摇摇头,“我不能。”
朋友显然一时无法理解我这个看似深奥的回答:“为什么?”
“因为我视力变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