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轻帆白云楼外楼

作者:欧阳彬 更新时间:2024/7/30 17:49:23 字数:4655

大海,一望无际。

若不是天空的尽头被乌云侵占,我大概是分不清它们两个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在云层的间隙中有阳光洒下,形成一片仿若太阳的孤岛,也让身后的白帆明亮得耀眼。

就和她一样。

“我说,我们目的地是在哪里啊?”

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

她笑靥如花,回答说。

是我曾想象过的模样,只是真实地见过之后,一切又似乎变得不真实了。

我分不清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

哪怕只是梦境,我也感到欢喜。

人面,桃花,春风。

我只想得到这些词了。

不过让我在意的不仅仅是她本身,还包括我们此行的目的。

她说,一起去寻找大树吧。

偌大的世界里,一定还存在着大树,在没有被雨和海淹没的地方生长着,比如说,她就不相信雨水能够淹没珠穆朗玛峰。

“可是珠穆朗玛峰上并不会长树,”我说,“那个地方除了冰雪就只剩下贫瘠的石头。”

“那又如何呢?我相信这样的一棵树一定是存在的。”

我知道,我也愿意相信。

就像相信她的存在一样,就像相信那棵香樟树的存在一样。

问题在于——

“在我们头顶上不就有一棵树吗?应该是香樟树吧。”

我指指我曾居住过的高楼,灰色的混凝土建筑上却没看见一点儿绿色。

那棵树呢?去哪儿了?

也许是方向不对,毕竟树叶常从窗户外飘落,而不是与之相对的门外。

于是我们乘坐帆船首先围绕我居住过的高楼航行一圈,目光所及皆是透明的玻璃和粉刷成灰褐色的墙体。

那棵树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怎么可能呢?我明明是见过那些落叶的呀?

“那棵树在哪儿呢?”

她背着双手,站在船头踮脚张望。

“我也没看见。”

我有些沮丧,坐进了船帆下的阴影里,在昏暗的日子一直陪伴着我的难道都是自己的想象?

“没关系的,”她忽然拍拍我的肩膀,带着甜甜的小酒窝,“我知道一个可以找到它的方向,要一起去吗?”

我没有思考太多,就直接答应下来。

“去吧。请让我一起去吧。”

因为我也相信着那棵香樟树的存在。

所以我很乐意与她一同踏上旅途。

比起目的地,也许出发这件事更加重要。

-

不知方向的风吹动着白帆,让它飘扬起来,鼓起了肚子。

我并不会驾驶帆船,看样子她也不会。

不过她说,这风的方向正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它会指引我们到达那里。

索性放弃了操纵,将船帆拉满然后随风而行。

于是两个对操纵帆船一窍不通的人开始了旅行。

估计不会有比这更荒诞的旅行了。

不远处,厚厚的乌云被戳开了好几个大口子,阳光泄漏出来像是连接天与海的光之柱。

不过即使走进去也无法飞升成神,因为我们就是从同样美丽的光之柱里走出来的。

我们经过了一栋又一栋钢筋水泥的大楼,楼顶的人们叮叮当当修建着崭新的楼层,根本不屑于往下看我们一眼。

对于他们来说,大概没有比加盖楼层更重要的事情了。

只有偶尔从窗户里探出的孩子会和我们打招呼。

一路风景重复着,重复到最后再宏伟的景象也会变得无聊,那些曾经在雨夜中求之不得的光芒开始变得平常。

我不知道我们的终点在哪儿。

也许明天我们就会到达。

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到达。

我俯身在船的边缘,将手伸入水中,凉凉的,与那时沉入水中的冰冷截然不同。

雨停之后,海水是如此澄澈,透明到可以看见下面游巡的鱼群,高高的海草从深不见底的海底一路长上来,变成了海洋的森林,还有水母在其间盘绕。

好黑啊。

像极了传说中的奈落之渊,那些被拉长到极致看不见根部的海草就是证明。

越往下,水越寒。

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决定不再看着水底,而是看向海面,在海平线上找寻新的事物。

只是寻找新事物与看清海水到底有多深显得一样不可能。

-

许久许久。

直到乌云散的更开,风也变轻的时候,我们靠泊在一栋破烂的木房子旁边,在这里,有一座由旧木板构成的简易码头。

当我们从船上跳上去时,木板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听上去不太牢固的样子。

朝下面看,木房子水下是歪歪扭扭的楼层,有红砖砌成的,也有木头拼建的。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房子里出来,佝偻着背脊,来和我们打招呼。

“上午好,或者说,下午好,孩子们。”

因为终日不散的云,明暗的变化不再明显,没人知道现在到底是上午还是下午,时间好像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你们想和我交换个人账号吗?”

正如之前提到的,在这个时代,个人的电脑和手机才是一个人的名片,于是与第一次见面的人交换账号才是正常的方式。

我点头答应下来,可是当手伸进口袋时,才意识到其实没有带手机。

居然没带手机,这样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么多年向来是不离身的。

可这次却显得自然。

于是我只好道歉。

可是她与老爷爷却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我从未见过她拿出个人设备,就仿佛没有那些东西她也能活得自在。

而老爷爷呢?

他收起自己的手机,动作像是专门做了一个不习惯的见面礼。

对于他来说,或许交换账号才是更让人不习惯的事。

他们有说有笑,从第三个人的视角来看——也就是我——像是慈祥的爷爷在与乖巧的孙女说话。

我们走进那间小小的木房子稍作休息。

房子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富余,不过整体却干干净净,所有东西都井井有序。

一张小床,一对桌椅,再加上一个小橱柜,这就是老爷爷所拥有的全部。

我注意到房间中间有一个向下的入口,便询问那是干什么用的。

“那个啊,那是我上来的通道。”

“上来的通道?”

原来是爷爷自己一层层加高了木房子,每一块红砖,每一块木板都是亲自操手,于是留下一个个入口,方便从下面搬到上面来。

随着房子越修越高,房间也在慢慢变小,这样下面的地基才稳固。

不过对于一个独居老人来说,这小小的房间也够了。

他特意打开地板门,好让我们看看下面的样子。

那是一周之前他住着的楼层,不过现在几乎快被水完全淹没,拿不了的家具和器物都还留在下面,浸泡在水里,然后在同一个位置还有另一个向下的入口,一个套着一个,直到看不见的黑暗。

“毕竟都是不太会用到的东西了,少一点就少一点吧,我也带不上来太多。”

“会有人驾驶着汽轮船来卖材料,”老爷爷拿起烟盒开始抽起烟来,“什么都有,什么砖头啦,石灰土啦,钉子啦,哦对了,还有烟草,要是今天他们会来的话,说不定还能买上几瓶汽水。”

精致的烟盒上印着被叶子簇拥着的小花,这恰巧是她感兴趣的地方。

“哦!这是月桂啊——”

老爷爷轻轻触摸着烟盒上的图案,看上去在回忆着什么。

“这是月桂啊。”

他重复了一遍。

“月桂很好看啊,所以才会印在烟盒上面吧。”

他说。

……吧?

这个尾缀让我感到疑惑。

她悄悄凑到我的耳边,轻声道:“月桂,也是樟科的一种哦!”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我曾经觉得月桂和香樟的树皮长得很像,包括树冠的模样也是。

不过我也不确定这些性状是不是甄别它们是同一科的地方就是了。

这时老爷爷起身去橱柜那里,想找些东西来招待我们。

但是东西拿的太多,不小心把烟盒掉进打开的下水入口。

“扑通!”

溅出一朵小小的水花。

“哎呀,这可不行啊,”老爷爷拍拍自己的额头,“我得把它找回来才行,我呀,离了这烟盒一天都不行。”

我也可以理解。

搬了这么多层,丢掉了这么多东西,为数不多还能带在身上的东西,想必都是对老爷爷非常重要的东西。

可是,这么深的地方,我们要怎么找回如此小的一个烟盒呢?

我想到大海捞针,不过这比起大海要小很多,因为烟盒应该不会掉到外面去。

-

所以当汽轮船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老爷爷从那里买来了两套潜水装备,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位很厉害的潜水员。

“为什么要买两套?”

“按照潜水手册的规范,下潜必须得有搭档才行。”

老爷爷说。

“可惜汽轮船上老家伙对潜水一窍不通。”

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位遵守规矩的人,即使在没人会在意的世界里也一样遵守着规则。

“去帮帮他吧,你不是也会潜水吗?”

她在我的身后小声低语,像那年我在家乡的清晨醒来,窗外林子里鸟鸣的婉转。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在潜水这一块只是个半吊子。

“你怎么知道我会潜水?”

“难道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

她嫣然一笑,点着脚尖转过身去,衣裙飞扬。

应该是在某段我已经忘记了的对话中吧,我想,我曾经向她提过。

“那就请让我一起去吧。”

我转向老爷爷说。

-

将潜水的装备穿戴整齐,我使劲按了按呼吸器咬嘴,以免它又突然掉下来,叫我喝上一肚子海水。

准备好了即刻出发,我跟着老爷爷一起跳入水中。

他的身体比看上去好很多,在水里的动作比我还要灵活,熟练地打出各种手势来与我沟通。

不知道要下潜多深呢?

我平衡着耳压,看着一个又一个入口井想着。

要是下潜超过五十米的话,那我可吃不消。

我们开始在每一层仔细寻找。

我看见青花瓷的花瓶摆放在架子上,里面还有残留的植物茎叶,看见柜子里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全套餐具和书本,看来老爷爷也曾是一个认真生活的人。

我在每个角落查看,确认烟盒没有掉在这一层后便和他一起前往下一层。

这是一次很奇特的体验,一路下潜,潜入的好像不单单是水,还是在潜入老爷爷的过去,在潜入他的记忆。

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都在眼前展开,从最上层的只留有生活必需品,到中间的有更多贵重物,再到后面出现的是各种好看的装饰品。

他一点点舍弃着所有的东西,没有例外。

我在其中一层看见了老爷爷的照片,不过那是一张合照。

照片里是年轻一点的他和一位面容端庄的老妇人,他们带着幸福的笑容,身后是繁茂的枝叶,还开着淡黄色的小花。

那是谁?是老爷爷的妻子吗?

我想询问他,但是水肺潜水时却说不了话,看着他认真寻找烟盒的身影,我决定把这个问题放在我们返回之后。

于是在这一层过后的房间里,出现的更多是两个人生活过的踪迹,而不是一个人。

在盥洗间里的牙刷是两把,在床上的枕头是两个,就连还未收拾的餐具也是两套。

我看见他开始停下动作驻足在它们前面,安静地注视着,许久才会换到另一个地方。

会想些什么呢?

静静跟在他的身后,当我们再次穿过井口,我忽然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孤单。

联想到之前关于烟盒上图案不确定的回答。

我在想,他还记得多少呢?

深水无声,静水如恒。

这场大雨封印了时间。

以至于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下潜了有多深,也记不起一共穿过了多少层。

手电的光冷冷清清,照在旧器物上像是拂走老照片上的灰尘,水下变色的光芒为所有事物都笼上冷色调的蓝色滤镜。

我们最后来到了最下一层,因为再往下就没有了入口井。

一张大圆桌摆放在房间中央,桌角似乎有些金属,所以才不会在水中飘起来,这大概也是它被放在最底层带不上去的原因。

而我们一直辛苦寻找的小烟盒就静静地躺在大圆桌上。

我想向老爷爷表示祝贺,却发现他看着圆桌上的烟盒看得出神。

比以往的时间都要更长一些。

我没有打扰他,而是选择等待,直到某一秒他拿起那个烟盒,然后缓缓推开去外面的大门。

我随他一起游出去。

在广阔的草地上长着一棵大树——我认为这里曾经是一片草地,虽然由于变成海底而消失不见——不过那棵大树却是真实的,一个人张开手臂都无法将其环抱。

即使已经没有一片叶子,也没有一丝生机。

它被大雨吞噬。

但是从还能看出模样的树干上我还是捕捉到一些熟悉的特征。

我想,这大概是一棵月桂树吧。

——它理应是一棵月桂树。

这样想来,老爷爷夫妻二人合照的背景也该是月桂的花,一种淡黄色的小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剩余空气提示已经踏入危险区的时候,老爷爷才回过神来,给我做了一个准备上升的手势。

那么就回去吧,回到现实去,回到海面上去,连带着我们两人的思绪。

-

……

这个印有月桂的小烟盒很重要。

他说。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是很重要。

重要到世界快要被水淹没也要时刻带在身上。

而现在,我想他已经重新找回了那个烟盒的意义。

我们没有太多的话要说。

当我们重新登上帆船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位老爷爷又重新穿上潜水服潜了下去。

一个人下去,而不是在意规章制度。

说不定此番潜入就再也不会上来了,我想。

“不是的哦!”

坐在船中的她告诉我。

“汽轮船又来了一趟,这次送来的是新的砖头和石灰,因为水已经开始漫上来了啊。”

“我想,他只是要去找回过去的笔记本吧,好把它们记在新的笔记本上,不要忘记。”

她双手抱膝乖巧地说道,而白帆在她的上方飘扬。

——起风了,我们也要出发了。

月桂啊……

请给我代表月桂的勇气吧,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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