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长风一路云,云散天开之后,这些云还会回来吗?
我躺在船里,仰望着天空。
天就快要黑了,这是大雨之后我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昼夜变化。
透过还未完全散开的云,可以窥见天空原本的模样。
我都快忘了天空的蓝色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有时我盯着电脑上名为天空蓝的色彩,却觉得它非常虚假,无论它有多么精准,通过显示屏总是会失真,况且天空的颜色是变化着的,它可不会被人们的规定约束。
谁又能规定大自然呢?就像这场大雨一样,没有人可以阻止它。
“天空的树,是为了寻找天空的。”
她遥望着远方的天空,长发在风中摇曳。
“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她美丽的侧脸,想要从她的表情上寻求答案。
“世界尽头的那棵树可以到达天空,所以永远不会被淹没,因为它不属于大地。你知道吗?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在天空树的顶上。”
是在哪儿似曾相识的话,我记不起来。
我的记忆里唯一被称作“天空树”的是位于东京的那个天空树,不过那只是一座钢铁构成的电视塔罢了,铁塔的顶端真的会温暖么?
我对此持怀疑态度。
要是考虑传说中的那棵“世界树”的话……
“我想,应该是最温暖的地方……吧。”
我附和她说。
至于东京的天空树,应该早就被海水淹没了吧。
因此再看一眼也成了奢望。
那就让我好好期盼真正的天空树吧。
-
在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无名的山峰。
不对,应该说曾经是一座山峰,而现在它只是一座无名的岛屿。
我期待在这座岛上能看见一些树木,然而海风强盛的海岛上根本不可能有树,只有被吹得朝一个方向倒伏的高草。
我们将白帆收起来,这时住在这座小岛上的中年大叔跑过来帮忙,帮我们将帆船系在岸上。
他问我们打哪儿来,还邀请我们在他的小岛上休息。
我们欣然接受,于是一起往小岛中央唯一没长草的地方走去。
我打量着这位大叔,看着他的脸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他们有些地方很像,尤其是额头和发际线的形状。
而我多看两眼,就越发觉得他的脸与我有三分相似。
从小,周围的大人就说我长得随母亲,而和父亲最像的地方只有额头,尤其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发际线。
这让我对他产生了一些亲近。
我们在柔软的土地上面席地而坐,围绕着旧时代的“篝火”——我指的是长明的老灯泡——一个大大的黑匣子在为它供电,看上去可以持续一千年。
“我很抱歉,”大叔带着歉意说,“如果你们想要和我交换账号的话是行不通的,因为我并没有带手机。”
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我也没带,她也是。
我问大叔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因为环视四周,这座岛上几乎什么都没有呀?
“并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指了指侧面的方向,顺着他的手,我的视线移过去,最后汇集在一个小土包上。
小土包上的泥土并不新鲜,看样子已经存在好些时候了,我唯一在意的是,为什么小土包的前面放着一块石头,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座坟墓。
一座没有名字的坟墓。
这是谁的坟墓?
“那里埋葬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大叔放下手对我们说道。
二十及冠,正是一名少年可被称作青年的年纪,古人会在他们满二十岁的这一天取字以供同辈称呼,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长大了,可以去社会闯荡,也可以成家立业。
而他却在最美好的年纪夭折。
有多少的事可以去做,有多少的梦可以去追,有多少美好的未来等待着去探索啊。
那样缤纷多彩的世界如今却对他关上了大门,多么悲哀,多么令人伤感!
日月纷纷车走坂,少年意气何由挽。
何由挽啊,何由挽,今夜难别忘九川!
再多的意气风发,说到此刻都再无意义,身为同龄人,我也同样心怀着悲戚。
不过大叔倒是看得开了,还安慰着我不要为青年感到伤心。
“毕竟谁都会死去,就连过去的自己也会。”
“他是谁呢?”
沉默许久的她向大叔问道,双手托腮,橙色的灯光在脸上留下好看光晕。
“他是谁呢,我也不清楚了,毕竟是我亲手埋葬了他,连带着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埋葬在那个树叶飘落的清晨。”
“是儿子吗?”
根据年龄我推测着,不想大叔将关于他的事全部忘掉,要是能想起来的话就好了,毕竟忘记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
“并不是,”大叔很快回答,“我没有娶妻,也没有孩子,但无论他是谁,我的心都没有感到难过,是我决定将他埋在那里,所以不会为此后悔。”
既然如此,那我也没有再继续深问的理由。
我们在旧灯泡前坐成一个圈,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待到夜再深一点,云再散开一些,我们就能看到星星。
没有比这片星空更璀璨的夜了。
闲来无事大叔开始带着我们看星星,他真的很懂星星,能在天空中找到各种星座指给我们看,还会为我们讲述那些星星们的故事。
牛郎织女我听过很多次了,但这次大概是印象最深的一次,我永远不会忘。
“多么好看的星星啊,”大叔身体向后,双手朝后撑在地上仰望星空,“以往的城市霓虹灯太亮了,亮到遮住了星光,甚至连月亮都被高楼大厦掩盖,所以城市里的孩子们从没见过银河的真实模样。如今,我也总算是找回儿时的记忆了,希望你们也能喜欢。”
我也想起童年乡下的星星,只是住在山谷中,看的并不全。
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遗憾了。
我忽然感受到手边凉凉的水汽,回头看去,海水已经慢慢涨了上来,就在身后咫尺之遥。
“在这里,午夜涨潮是很正常的事,不过也越来越高了。”
大叔解释说。
我们决定回到帆船上,还邀请大叔和我们一起走。
小岛上没有建筑的材料,继续待在这里只会被水淹没,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雨还在下着。
可是大叔却摇摇头拒绝了我们的好意。
当我问及理由时,他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座小土包。
“我该留在这里的。”
他说,表情释然没有遗憾。
这时她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知道的,我应该尊重大叔的意愿。
于是不再多说,我们往系船的地方涉水走去,海水深及膝盖,是大叔帮我们登上了帆船。
此时风好,正是离开的时候了。
“那么再见了,大叔。”
“嗯,再见,愿你们也能找到自己的目的地。”
他站在水里朝我们挥手,直到最后的最后消失在船后的夜色中。
-
树欲静而风不止。
时间在往前走,我们也是,只是什么时候能见到那棵树还有待论证。
被云分开的星空并不能成为我们的导航,而我们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小岛,大多数的岛屿都只有一个人居住,只是他们和大叔完全不同。
他们不会主动来和我们打招呼,只会注视着我们的到来,然后目送着我们离开。
他们来到岸边,却不敢踏出第一步——就和房间里的我一样。
原来我们是在从一个孤岛驶向另一个孤岛。
羞涩的月亮从云幕后悄悄走出,悬在海上,为星空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却照亮了整个海洋。
我看清孤岛上那些人儿的脸,他们也在渴望救赎吗?
而我,正走在寻找的路上。
无论前方是什么,我都会继续向前,直到找到那棵树为止。
有她坐在我身旁,所以并不会孤单。
忽然水暗了,天也暗了,月亮不见了踪迹,就连星星都不再闪烁,是乌云又盖住了天空?还是黑暗已经趋近永恒?
水面下不安的暗流开始涌动,帆船颠簸,大幅度的摇晃起来。
我一只手抓住船舷,另一只手将她的手紧紧抓住。
“不要放手!”
我这样对她大叫道。
倏尔电闪雷鸣,狂风四起,倾盆大雨落下,巨大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打在帆船上,就连桅杆也被折断,白帆落水似折翼的海鸥,巨大的浪潮将我们掀翻,海流像野兽一样从四面八方扑来撕咬着我们,将我们撞进海里,当作洋娃娃蹂躏,也让我们失去了所有方向。
恍惚间我在水下睁开眼睛,看见了闪电之下巨大的影子。
那是什么?我努力地伸出手想要将它抓住。
最后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视野便被黑暗笼罩,熟悉的窒息感捶击胸口,让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
…………
………………
浑身冰凉。
“哇——”
我吐出一大口水,开始猛烈咳嗽起来,肺里生疼。
从手心传来的温度让我明白我还活着,她也是。
就在这个当下,我们都还活着。
我从白色的沙滩爬起来,注意到她也才刚刚苏醒,将自己肺里的水咳出来。
天空才微微亮的样子,风平浪静的大海尽头是准备出来的太阳,它先发出了这曙光,告诉万物它即将出现,告诉万物请苏醒过来。
泛着鱼肚白的美丽天空后半段,是快要忘记的蔚蓝色。
以及那绝对忽视不了的茂密枝叶——巨大的天空之树。
我牵起她的手,一起走出海滩,踩上松软的绿色草地,走过遍布花朵和蝴蝶的小路。
我听见鸟儿悠扬的歌唱,也听见蜜蜂嗡嗡的忙碌,还未睡着的夏蝉“知了知了”地叫着,比起其它动物都要更加热闹。
我看见它嫩绿的新叶,也摩挲过它粗糙的老树皮,还注意到那偶然飘落的落叶。
我的心变得无比宁静,以至于再无语言来形容这一切。
最后我选择在树下躺下,面朝着大海和天空,背靠着草地与虫鸣。
伴随夏蝉的叫声,我渐渐地睡去,睡在这个夏天里。
我梦见了山,也梦见了月,梦见了儿时见过的星星,也梦见了曾经的自己。
我想它是一棵香樟树,虽然我已不再在意是否。
我梦见一片熟悉的落叶缓缓飘落,落在了我的额头上,梦见她就是那个勇敢的自己。
我睡在这个美好的清晨,用落叶将过去的自己埋葬。
-
我在雨中溺亡,也在雨中新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