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驳

作者:慕凉川 更新时间:2024/9/3 10:25:32 字数:9780

槿茹再次开口:“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便不必费心了。”

说完便重新卧回寝榻,并将挂帘阖上,彻底将弦北隔绝在外。

但其实,他们都知道,弦北是不会反驳她的。

一向如此。

自儿时被邹槿茹带回弦落岛起,弦北面对邹槿茹便是言听计从与绝对服从。即便有万语千言埋藏在心,最后也只会汇集成三个字——是,师父。

一声叹息悠悠落在邹槿茹耳畔,她隔着银帘抬眸,弦北果不其然端起食盘退出房外,片刻之后,一碗冰镇绿豆汤被搁在了案板上。自儿时被邹槿茹带回弦落岛起,弦北面对邹槿茹便是言听计从与绝对服从。即便有万语千言埋藏在心,最后也只会汇集成三个字——是,师父。

一声叹息悠悠落在邹槿茹耳畔,她隔着银帘抬眸,弦北果不其然端起食盘退出房外,片刻之后,一碗冰镇绿豆汤被搁在了案板上。

待弦北离去,邹槿茹赤着双足踏过青砖,指尖捻着汤匙打在瓷碗上叮当作响。绿豆汤还是一样的甜,邹槿茹想。她的这个徒弟向来都循规蹈矩,从不令他失望,但,也没有任何惊喜。他和弦南是不一样的。每当念及弦南时,邹槿茹总会想起邹修。多年前,邹修曾邀她上无心山观览门派比武。在此之前,她已有两年未离开弦落岛。那日她不曾带身外之物,只在腰间别了一枚白色蝴蝶兰绣纹的锦袋。她来到岸边,一只小船已稳稳落在湖畔。而邹修背身立于船的顶端,白衣胜雪,一柄长笛盈于唇下,湿寒的风徐徐而过,将他的鸦发卷入半空之中,而他的两侧碧波万顷,湖上萤光一泻千里。那日她不曾带身外之物,只在腰间别了一枚白色蝴蝶兰绣纹的锦袋。她来到岸边,一只小船已稳稳落在湖畔。而邹修背身立于船的顶端,白衣胜雪,一柄长笛盈于唇下,湿寒的风徐徐而过,将他的鸦发卷入半空之中,而他的两侧碧波万顷,湖上萤光一泻千里。邹修学了新曲,邹槿茹从前不曾听过。也对,一别至今已两年有余,他定是又有许多新花样,不似她,一成不变如往昔。“看来是又拜了新的曲谱先生。”邹修闻声回首,面上是温柔和煦的笑意。“好久不见。”他说。时光真是不公平啊,邹槿茹想。他的这张脸还和他们分别时一模一样,外界的风霜不曾给他留下任何痕迹,就连声音也没有变化。短短四个字,就能在她心上翻起惊涛骇浪。邹槿茹垂眸泯去所有情绪,再抬首时神色如常,静谧如足下安然的湖。邹修越过船舱,弓着身一手负于腰后一手伸至邹槿茹身前,但她只是两手轻轻提起裙摆,踏上了船缘。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他看见她靛蓝锦鞋上,绣着好看的彩蝶。。邹修尝试讲一些江湖见闻,但只开头三两句,邹槿茹便兴致寥寥趴在船边用手掌一点一点拨着逆行的湖水,或者干脆斜倚船舱,支着头闭目养神。她厌恶江湖,邹修一直都知道。原来时间也并非能改变所有事。“还喜欢刚才吹的那首曲子吗?”生疏气息在无声沉吟后蔓延得愈发浓烈,邹修出言打破了这份沉寂,将垂眸假寐的邹槿茹唤醒。邹槿茹不置可否,漫不经心道:“又是从哪里学来的新曲子?”邹修并不回应,只是取下腰间长笛,精妙悠扬的乐声顷刻浮于蔚蓝的湖面。是好听的,以笛为生的先生未必能吹出如此悦耳的曲调。但邹槿茹却想,邹修已是第二次避而不答。外头还是和邹槿茹记忆中一样吵闹。商贩的叫卖此起彼伏,孩童哭闹着要吃糖葫芦,高门贵子在训斥奴仆,店主将洗了笔墨的脏水泼下台阶,染得遍地一片乌色。“就快到了。”邹槿茹的情绪被邹修尽收眼底,他稍稍加快脚步,终于穿过集市来到无心山脚。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来无心山。此前,是师父带他们来的。“还记得上一回你犯懒,一半便吵嚷着累,是我背你才攀了顶。”邹修抬首望着高耸入云的无心山,眸中是无尽的缅怀。而邹槿茹一言不发。到达山顶时各门派已比过一轮。邹槿茹立于人群,看他们口中说着承让的谦卑之词,手中武器却招招直击要害,求胜的欲望毫不隐藏,闪烁双眼,淋漓尽致。不过三两轮邹槿茹便深感疲倦,但她侧首,身旁的邹修正聚精会神望着擂台中央,兴致不减。邹槿茹稍稍蹙眉,走神一瞬,一枚小小手影飞快在她腰间一闪而过。她垂眸望去,别于腰间的锦袋不见踪影。小贼竟在她眼皮子底下盗窃,有意思!邹槿茹所有倦意在这一刻被驱赶殆尽,她三两步越上树影,一路追随,最后来到一处破败的草房处。邹槿茹立在没有窗棂的窗边,草屋里的人在为成功得手庆祝,是两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孩童。“将这些分好,”家中驻守的少年接过锦袋,将里头的银两平均摆成三堆,“不贪食不过量我们便能安稳度过三个月,无需再为生计发愁。”盗窃少年不以为然,两手一撑,坐于案板把玩碎银,“倒也不必如此省吃俭用,我愈发熟练了,届时定能偷得更多,永远不会让我们挨饿。”“噗嗤。”邹槿茹瞧着少年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大人模样回忆一瞬翻涌。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伴于她身侧。那时他们年纪与两个少年相仿,邹修也是这般桀骜,脸上张扬着任情恣性,说要一直守候在她身侧,永远为她遮风挡雨。那时邹槿茹年纪小,还不知道世间其实是没有永恒的,她相信着,邹修是她的永恒。可是后来,她的师父离开了她,邹修也离开了她。整个弦落岛就剩她一个人。她也终于明白,永恒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把戏,作不得真。三“你是什么人!”少年们慌忙用手将碎银扫回锦袋,邹槿茹抬起右手压在窗缘边,一个翻身便来到了两个少年面前。“适才还信誓旦旦,怎么碰见这些银两的主人便畏畏缩缩?”偷盗的少年迷茫一瞬,旋即瞪大了双眼,他终于认出她。“我们把银两还给你,你别报官。”邹槿茹望着佯装镇定的两个少年,她已不止一次在他们身上看见曾经的影子。在这一刻,她忽然很想问他们的名字。她想,自出生以来,也没有人在意过他们的姓名。邹槿茹这么想着,便不自觉问了出来。少年脸上狐疑乍现,试探着答道:“我们……没有名字。为方便称呼,我唤他作小北,他唤我作小南。”邹槿茹心中的悲悯愈发强烈,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何会在遇见他们时伸出手,将她和邹修带回弦落岛。忽而,遥远的呼唤刺破云层落在邹槿茹耳畔。门派之间的较量已经结束,邹修发觉邹槿茹不在身侧,来寻她了。这一声呼唤将邹槿茹所有感性的冲动灼烧殆尽,冷静之后唯剩庆幸,庆幸自己不曾轻易作出决定。她没有师父那样绝世无双的武功,更没有做好负责他们人生的准备。“银两你们留下,锦袋还给我,那是姐姐很重要的物品。但作为回报,我想买下你们的名字。”“买下……我们的名字?”邹修的呼唤愈发逼近。不知为何,邹槿茹内心抗拒令邹修知道这两个少年的存在,她只慌忙点头然后伸出手,轻飘飘的锦袋随之落在邹槿茹手中。邹槿茹走得很快,两个少年亲眼目睹她消失在了绯红的晚霞尽头。或许从那时起,弦南弦北就将她视为了神明的救赎。“结束了?”邹槿茹一面将锦袋重新挂回腰间一面问道。邹修颔首:“你去了哪里?”“那些人很是无趣,此前皆是师父的手下败将,而今师父不在了,倒是让他们钻了个空。”邹槿茹快步朝前走去,不令邹修看清她眼中隐藏的情绪,而后将话锋一转,“谁拔了头筹?”很不可思议的,一向温煦的邹修皱起了眉,但邹槿茹还来不及捕捉便消散了。他望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浅淡笑意。双眸似盛满了初春的朝阳,仿佛适才一瞬只是她的错觉。“未分出胜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还得个几日。”“是吗。”邹槿茹没什么太大的情绪,“你要留在无心山上,直到比武结束?”邹修只是看着她,没有回答。一阵无由来的烦躁霎时上涌,撕下了邹槿茹无关痛痒的伪装。过往所有怨怼如海啸般将她最后的理智吞噬。“你就这样贪念这凡尘俗世?贪念到忘了师父临终之言,也忘了我们是如何在他们的冷眼中长大的?”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邹修措手不及,而后被欣慰覆盖。他的小姑娘终究还是同儿时一样,肆意对他抒发情绪,看破红尘的淡漠只是她的保护色。其实早在看见她无意露出的锦鞋刺绣之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四“过去的事……”邹修稍稍停顿才又开口,“已经不重要了。”他其实想说的是他没有忘,但他选的是一去不复返的路,他已经不能再回头。既已如此,何必令她再有牵挂。熊熊燃起的火把宛如触碰到了千年不化的积雪,所有炙热一瞬熄灭,唯剩袅袅青烟盘旋在胸口郁郁难出。猝不及防,有冰冷水滴落在了邹槿茹手背上,她抬起首来,一枚水珠又砸在了她的眉心。下雨了。倏地,她忽而想起那两个少年居住的小屋,四处破败,屋顶只用枯枝草草盖住,若遇上雨雪天气,水流定是积得满屋都是,无处落脚。从前小小的自己和小小的邹修就是这样蹲在高凳上等天晴,然后再一点一点将水扫出去。一刹,她又萌生了想要将他们带走的冲动,令他们余生不必再品尝这种凄苦。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对邹修不抱期望了。“我乏了。”很久之后邹槿茹浅浅道出这三个字。这一次,邹修看见她眼中的色彩完全湮灭,只剩黑白的清寂。他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微启了启唇,但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但他预感,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果不其然,邹槿茹到的时候两个少年正垫脚立在草屋角落,将为数不多的书本盖在头上,而纸张也已淋得透湿。何其相似啊。邹槿茹一时恍惚,仿佛时光重溯,她看见的是过去的自己。积水已覆盖了浅浅一层,邹槿茹倘然走过,鞋袜裙摆落入水中,然后将一把纸伞落在了两个少年头上。然后她说:“我来取你们的名字了。”邹槿茹将他们带回了弦落岛,并给他们取了弦的姓氏,成为了弦落岛上的人。弦南弦北再也无需以偷窃饱腹,更不需要在四处漏风的住所裹紧衣裳才能安眠。自他们记事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心有所依是什么感受。邹槿茹不是一个严格的师父。她教他们武功,但并没有督促他们要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传授要领后便随他们去。大抵也是另一种延续,她师父此前也是这样放任她与邹修,从不苛求,只求他们平安喜乐。这也是后来遭遇如此惨剧的根本源头。这样的相伴说不上好坏。邹槿茹予他们安身之所,他们嬉戏吵闹为她逗个趣。等价交换,很合理。但随着他们长大,邹槿茹忽而发觉他们的性子竟是如此天差地别。弦南好学,传授的招式不分昼夜练习,直到完全掌握,接着又央求她传授下一个要领。至于弦北,对武艺兴致寥寥,比起那些能将巨石一分为二的动作,研究各式各样的菜式更令他迷恋。常常一整日猫在灶台旁,傍晚端出几碟精致菜肴,邀请邹槿茹品尝。这些菜肴真的很美味可口,起初邹槿茹很是享受。但久而久之弦北将所有精力皆用在此上,竟连传授新招法也缺席,唯剩弦南一人在场。邹槿茹终于后知后觉自己犯了多大过错。放任下的锥心之痛她体验过,是这样的刻骨铭心,而今几乎要再次重演。这是弦南弦北来到弦落岛的三年来,邹槿茹第一次发如此大的脾气。五“你将此前教的所有招式连贯在我面前舞一遍。”弦北的头垂得很深,眸中是无边蔓延的惊惧。弦南上前一步挡在弦北面前,一阵行云流水之后,弦南说:“师父!我已经比你厉害了,日后离开弦落岛我可以保护你和弦北,他不愿学也无妨。”霎时,过往记忆如潮水涌入邹槿茹脑中。过去的她也是贪玩不愿受练武的苦,被师父教训。而邹修,也是这般将她护在身后,说了同样的话。那时的邹槿茹坚信天赋异禀勤奋刻苦的邹修真的可以护着她,护着师父。即便她一生不学也没有关系。可是她不知道,没有人能时刻陪伴在她身侧,如果她能刻苦一些,不至于成为师父的拖累,或许师父也不会死。惨烈的画面化作无能为力的悲愤盘旋在邹槿茹胸腔,她深深望着眼前少年,唇角上扬,但眸中却没有一丝暖意:“你说,你的武艺已在我之上?”话音未落,邹槿茹右手袖间便滑出一抹彩色,长鞭顷刻盈于她手,长鞭顶端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金属蝴蝶。这是邹槿茹第一次真的手持武器,不必她说,弦南已明了她是何用意。他无畏无惧,迅速一个后空翻与邹槿茹拉开距离,躬身摆出攻击姿态。但当那只蝴蝶向他袭来之时,他来不及闪避,两下便被击中胸口,根本无力招架,顷刻遍体鳞伤。邹槿茹冷冷望着他:“在真的超越我之前,你没有离开弦落岛的可能。”邹槿茹不再传授弦南新的招式,弦北一如既往为她准备各种精美菜肴。待夜深人静时,邹槿茹在庭院中手把手,一招一式令弦北练习武艺。憎恨由此而生,昭示着之后的分崩离析。两年之后的某一个夜晚,弦北武艺已炉火纯青,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她一个问题。他说:“师父,若我毕生都不离开弦落岛可以不学武吗?我只想……”弦北停顿片刻,双颊迅速浮上一抹羞赧的红,“永远留在师父身边。”深藏的心事如星光般借着月色倒映在了情窦初开的少年眼中,邹槿茹看着这两片温柔的亮光恍然惊觉,时光真的很快。快到——当初的孩童竟已长成了翩翩君子,也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秘密。曾几何时,她也有这样的少女心事,而所有少女心事通通汇集成两个字——邹修。可这个世上是没有永远的。邹槿茹还来不及将此言作为回应,弦南的声音便自庭院外传来:“原来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复仇!”复仇,又是复仇,邹槿茹几乎已经厌倦。自她与邹修从黑窑逃出伊始,复仇二字便日夜被他落在唇侧。邹槿茹与邹修在黑窑中相识,他们皆是被自己父母换了银两,令他们在这日夜不停歇的苦作中度过余生。可邹槿茹早已不恨他们了,在遇见邹修之后。可是邹修不是。他无论如何都想找他的亲生父母要一个答案。为何如此狠心将他抛弃,他有这样多的兄弟,为何偏偏是他。六在这个时代下,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卖儿卖女换几两碎银是常事。邹槿茹从未问过弦南弦北落魄的缘由,因为她能猜得到。被换了银两之后,不是黑窑也会是旁的地方。例如官宦府邸的下人,富商宅院的奴隶。不愿回首的过往,邹槿茹不提起,可在这一刻,她是如此悲愤。若非当初邹修为了向自己的亲生父母复仇执意离开弦落岛,她又怎会失去挚爱他们的师父!又怎会独自一人守在这偌大的弦落岛!“邹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你还要多么惨烈的下场才能醒悟!”邹槿茹用力执住弦南的手腕,眼中看见的,却是邹修的脸。“你说,我是谁?”弦南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将她从一场旧日执念中惊醒。邹槿茹终于如梦初醒,逐渐看清眼前人真正的模样。“抱歉,我……”邹槿茹松开手,眸中的愧欠昭然若揭。“所以,这就是你拯救我的原因?你将我当成了旁的人?”弦南双眼的不可置信逐渐消弭,而后一点一点冷了下去,再之后,有清澈的水覆在其中。他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夜。冰凉的水滴遮天闭目落在他身上脸上,积水愈来愈深,就快要将他脚下的矮凳淹没。那时候的弦南想,可能这一夜过去,他屈居的这个赖以生存的小屋也将荡然无存,或许,他等不到再次天晴。然后,邹槿茹来了。她缓步在朦胧的天地间,宛如从云端伴着断线的雨水而来。一步一步,在污水中行走,然后来到他的面前,为他将冰冷的雨水格挡在外。那时候,他真的以为,神明看见了他,于是坠落凡尘,为他而来。但在这一刻弦南知道了,世上没有神明,唯有等价交换。如今邹槿茹所施舍他的一切,皆不是因为他,更不是为了拯救他。是为了,另一个人。双眼被热流反复遮蔽,模糊又清晰,直到彻底干涸。当他眼中没有丝毫泪意之时,邹槿茹看见他的双眸仅剩猩红的恨。他恨她,深入骨髓的恨。这份恨邹槿茹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一叶扁舟,一个孤绝的背影,她看着他乘船远去,没有回头。所有回忆止于这一刻,邹槿茹立在庭院,苍翠的枝叶有了些微的黄。风愈发凉了,倏地,有坠感落于双肩,“我一个人留在弦落岛陪伴师父不够吗?为何师父总是挂念抛下你的人呢?”弦北的声线极尽温软,宛如吴侬软语,可邹槿茹就是觉得冷。“心不由己。”她说。良久无声,久到邹槿茹以为弦北早已同从前一般悄然离开了的时候,又有话语盈于风中。但这次他说得极快,邹槿茹来不及听清,待她回首,弦北已不在原处。直到黄昏时刻,邹槿茹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精致菜肴的餐盘。而岸边的扁舟也就剩最后一艘。邹槿茹望着平静无波的湖,她骤然明白弦北说的,那句她没有听清,也不曾在意的话语是什么。他说:“若是他们都不在了,师父可以看到我吗?”七邹槿茹找到弦北时他的衣衫已被鲜血染尽,手中银剑满是血痕,有血珠顺着开刃的弧度缓下,悬于顶端,落在地上。而今的他早已不复于弦落岛时乖巧的模样,宛如在地狱里屠尽游魂的恶鬼。当他看见邹槿茹的那一刻,沾染血渍的唇忽而笑了,潋滟无比。然后,她听见他说:“好了,师父。现在你只有我一个人了。”霎时,万千酥麻涌上邹槿茹的血液,她来不及揣测弦北言下之意,双眸就已四处搜寻,而后在不远处,她看见了浸于血泊的邹修与弦南。“啊!!!!”邹槿茹脑中一瞬遁入无尽黑暗。不可置信的窒息感弥漫在她肌肤每个角落,待她回过神来,她已在邹修身侧,但邹修已没有了气息。“师父的所教所授我都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不眠不休练习着。我装笨守拙,佯装没有兴致,只是怕当我学成那日,你会赶我走。”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一切在邹槿茹脑中逐渐完整。弦北远比弦南还要刻苦,这一切都是他的障眼法,而她在后面两年还督导他练习,将毕生所学全全授予他。弦北向来聪慧,无论是厨艺还是旁的什么皆一点即通,怎会偏偏在武艺上如此迟钝?只怕完全相反,他天赋异禀!所以才会孤身一人便夺了邹修与弦南的两条人命!奄奄一息的弦南看着两步之外泪如泉涌的邹槿茹,她紧紧抱着血染白衣,被她唤作邹修的那个男子。眼中是言语难以形容万一的至痛凄怆。而她的这份凄怆,顺着血腥的气息蔓延,落在了他心中。他还没有死啊,但他的师父却留恋着另一个人,不肯将目光施舍他哪怕一刻。在弦落岛上,她曾对他展露的笑颜都是为着现在在她怀中的那个人,不是真的为了他。她没有一个笑容是真的给他这个人的,这个叫弦南的人。好倦……弦南的双眼逐渐无力,一丝期颐的执着悬着他的意志不肯消褪。他多希望在彻底遁入黑暗之前,他深爱着的师父能回头看他一眼。只一眼,一眼就好。圆满他曾经的梦。他曾想学成找父母复仇之后,带着邹槿茹去江湖行走一番,看尽大好山河,山川湖海。如此美好的她不该在小小的岛上寥落终老,世间最美艳的花都应该别在她鸦鬓之旁。又或许,他不该离开弦落岛去寻找邹修。但他太想看看这个令邹槿茹念了这么多年的人了,也是他替代了这么多年的人。困倦愈发浓烈,在意识彻底消逝前,他的师父,到底没有回头。“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邹槿茹缓缓站起身来望向弦北。他看见她的眼中没有愤怒,唯剩沉痛。大抵这就是伤心到极致吧,弦北想,已经生不出绝望以外的情绪了。“我说过了。”弦北将长剑落在地上,一步一步朝邹槿茹走近,剑刃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拖出一片红色痕迹,“我只是希望师父能多看看我,仅此而已。你为什么能对弦南一次一次地笑,与弦南说这么多的话,偏偏对我冷淡至极呢?”“我何尝……”邹槿茹快速反驳,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原来在他们眼中看到的是这样的吗?这一切始作俑者难道是她吗?邹槿茹忆起与他们相伴的这些年。弦南弦北显露出截然不同的个性,弦南很像从前的邹修,而弦北,像她自己。像她不愿在武艺上多下功夫,像她依托他人,像她把心思完全用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邹槿茹其实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因为酿成了惨烈的后果,所以她不自觉对弦南偏爱了些。她念着邹修,看着弦南便想起邹修,她也就笑得多了些。今日的一切都是她无意中造成的啊……她没有控制住自己不应该产生的情感,在他们身上注入了太多自己与邹修的影子,终至今日这一步。可即便如此……邹槿茹跪在血泊中缓缓抚过弦北的脸。还是不可原谅!八“你既能取了他们二人性命,想来武艺早已在我之上。”邹槿茹袖中滑出彩蝶鞭,右手高高扬起,一鞭将湛蓝天空中的浮云挥落,溅得尘埃四起。这枚蝶鞭是邹修在弦落岛时为她亲手所制。她不爱练武,自小偏爱蝴蝶,邹修为了让她有一个心仪的武器防身。谁知后来在他们师父死后,这枚蝶鞭成为了她唯一念想,她握着它,将师父生前留下的武籍练得炉火纯青。如果早些就好了,邹槿茹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师父可以试试。”弦北的笑容愈发浓烈,夹杂在漫山遍野的红中显得尤为凄然。邹槿茹看见他指尖一个翻转,银剑便盈于手掌之中,随之斜挡在胸前。邹槿茹其实没有胜算,从前邹修的武艺就远在她之上。这些年的韬光养晦,她早已不知弦北成长到了何种地步。但至少,超越了邹修。可是,当邹槿茹长鞭挥到他胸前之时,那枚银剑忽然一个回旋,改变了方向,朝向了地底。邹槿茹亲眼目睹那枚绚美斑斓的蝴蝶是如何直击他心脏的,又是如何被血液染尽,将所有的色彩覆盖,只剩触目惊心的红的。但她已经没有办法收手。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弦北倒在邹槿茹怀中,红色向四处蔓延,在他身下开出一朵巨大的曼珠沙华。“我的剑永远不会朝向师父。师父,这个世上,是有永远的。”邹槿茹遽然瞪大了双眼,回忆一瞬拉回到弦北说想要永远陪她留在弦落岛的那个夜晚。原来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他从她的眼中读懂了。“等一下!再等一下!”邹槿茹忽然后悔了。她双眼翻涌出滚烫的热流,源源不断落在弦北脸上。她的手反复按压弦北的伤口处,可鲜血丝毫没有止住,伴着浓重腥气的暖溪自她指缝汩汩而出,好似永无止尽。在这一刻,邹槿茹终于意识到,这个世上所有和她有关联的人,都不存在了。“你是为我在落泪吗?”弦北笑意始终不减,他伸手抚过邹槿茹的脸颊,触碰之处划出一道道绯红痕迹。邹槿茹看着他,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发自真心的,由衷的笑。他终于闭上了眼睛。如此安然,宛如奔赴一场久违的美梦。最后,她听见他说:“这一次,师父终于看见我,为我落泪。只是为我。”星河陨落,朝阳升起,邹槿茹漫无目的走在路上。她已经不知弦北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让她看他一眼,还是为了向她证明永恒。她冥思苦想都没有答案,但好像也不太重要了。那些曾经她爱过等过怨过的人,都已经不在了。路途迢迢,邹槿茹不知不觉回到了初时与邹修一同生活过的小草屋。那是他们从黑窑逃出来后的第一个安身之处。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小屋丝毫不曾有破败之相,打理得一尘不染。看来,邹修不止一次回来过。邹槿茹在案板上发现了一支长笛和一封信,是邹修留下的。他预感自己在追寻真相的道路上可能会死,他想留下些话给他的小姑娘。邹槿茹这才知道,邹修始终留在江湖不愿回弦落岛的缘由。他在找寻师父遇害的真相。九师父武艺天下无双,无心山上的比武次次拔得头筹。世上因妒生恨之人何其多,众门派皆将他视为死敌。后来他干脆隐居弦落岛,远离无畏的纷争。他们也跟着师父一起隐居了。后来邹修出师,离开弦落岛去寻亲生父母复仇几月未归。师父带着邹槿茹去寻他,谁知被几个门派联合围攻,他寡不敌众,而又担心将邹槿茹放在一边会惨遭毒手。于是他背着邹槿茹与众敌奋战,最后以命相博,保下了邹槿茹。但邹修为师父下葬时,看见了他双肩嵌入肌肤的指尖伤痕。虽在场之人皆已被师父手刃,可他们无人用此招式,邹修始终认为还有帮凶。这便是他留在江湖的缘由,他要查出师父死的真相。这也是他邀请邹槿茹观览无心山门派比武的原因,他要从中看出此招式的一些蛛丝马迹。邹修看得格外认真,就连邹槿茹不在身侧也未曾发觉。他不愿告知邹槿茹是因为他在与整个江湖为敌,他担心她会遇到危险。邹修曾想过的。他想,若是在无心山上的门派比武中查到了帮凶,将之手刃后,或许能与邹槿茹一同回到弦落岛。可惜,这个心愿他没有成真。因为,根本没有另外的人。他师父双肩上的伤痕,是邹槿茹死死抓住为了不从他身上掉落而留下的。他们的师父,是被她拖累才惨失的性命。在此之后,她才日夜不休的练习武艺,只求能弥补万一。多么讽刺啊,邹槿茹笑得凄然。这一切好似一个闭环,若是邹修早将此告知她,那他根本就不会再次离开弦落岛,她也不会将弦南弦北带回岛上,教他们武艺,终成如今这个结局。邹槿茹指尖微抖,手中信件翻了一页。原来邹修早已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依然过着贫苦的生活。一碗白粥两人分食,父亲在码头搬搬扛扛,母亲浆洗缝补才能勉强度日。而存留在邹修记忆中的,那些兄弟姐妹一个也不在他们身旁了。在这一刻,邹修忽然不恨他们了。人总得活下去,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做了选择而已。后来邹修作了一首曲,他在扁舟上吹给他的小姑娘听,想以此告诉她,他已经释怀了。他一遍又一遍的吹着,只等师父的事处理完,回到她身边后,再一点一点告知她此曲背后的含义。可是,在那次离别之后,他感觉自己等不到这一天了。万念俱灰究竟是什么意思?邹槿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一刻,世间皆失了色彩,万物沦为黑白一色,她的五感尽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唯双眼的热意如此灼烈,几乎要将她融化。邹槿茹伸手触摸长笛,触骨冰凉。这份凉意顺着脉络涌入半空,在她眼前铺展成一帧一帧画卷。她看见了儿时的邹修与自己。那时衣衫褴褛的自己很向往空中翩然,拥有着美丽外衣的蝴蝶,而邹修捡了一只破旧的短笛爱不释手。后来师父将他们带回弦落岛,为她定做了穿不完的漂亮衣裳,为邹修买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长笛,请无数在声乐上有颇多造诣的先生来弦落岛教学。邹修为她在锦袋缝上蝴蝶,师父嫌土为她改成了蝴蝶兰的纹样。那时的她真的很快乐,真的。邹槿茹伸出手触及画卷上的人儿,可只是微微一碰,便化为齑粉。再也,回不去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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