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舔舐着潮湿的木柴,在黎明前最深的灰暗中投下摇曳的光影。陆子弥紧握着白溟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他摇摇欲坠理智的唯一缆绳。他粗糙的掌心包裹着她冰冷纤细的手指,传递着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定的暖意,试图驱散她体内那源自归墟深渊的森寒。
白溟任由他握着,指尖在他掌心的茧子上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这细微的回应,让陆子弥那只清明的右眼瞬间亮起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他不敢松开,不敢移动分毫,生怕这短暂的安宁只是一个随时会破碎的泡沫。
“感觉……怎么样?” 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小心翼翼,目光紧紧锁着白溟苍白的脸,试图从她细微的表情中捕捉任何一丝痛苦或不适的痕迹。
白溟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她体内的状况糟透了。鲲鹏本源如同风中残烛,在噬神锁链的持续**下艰难维持。而龙伯巨人的冰冷怨念则像无数条毒蛇,盘踞在她的经脉和脏腑之中,与那丝灰白的冰焰形成脆弱的对峙,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和沉重的滞涩感。后颈的锁链烙印沉甸甸地压着,仿佛一块冰冷的墓碑。
但她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却平静:“还……好。” 她不想让他再增添一分担忧。他的样子已经够让她心如刀割。那只覆盖着狰狞龙鳞的右臂,那只失去神采的墨蓝左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他替她承受了多少。
陆子弥显然不信。他的目光落在她后颈破碎衣领下露出的皮肤上——那里,噬神锁链的纹路不再是单纯的烙印,而像是活物般深嵌在血肉中,暗红与墨蓝交织的邪异光泽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盘踞在她脆弱的脊椎上。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那只尚能控制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将白溟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分担她的痛苦。
“它在……吸食你?”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恐惧,目光死死盯着那锁链纹路。
白溟沉默了片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锁链的每一次搏动,每一次贪婪的**。它不仅仅在抽取力量,更像是在缓慢地“污染”她的本质。那些被强行灌入的龙伯怨念碎片,正潜移默化地侵蚀着她的神智,带来冰冷的杀意和毁灭的冲动。她甚至能“听到”一些模糊而古老的咆哮碎片在意识深处回荡。
“嗯。” 她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过多描述那非人的折磨。她侧过头,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将视线投向陆子弥那只被他左手死死扣住的异变右臂,“你呢?它……还在侵蚀?”
陆子弥的身体瞬间僵硬。他下意识地想将右臂藏到身后,但这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闷哼一声。白溟的目光像带着温度,让他覆盖着冰冷龙鳞的皮肤都感到一阵灼痛。
“……没事。” 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两个字,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但那只墨蓝的左眼深处,一丝暴戾的红光极快地闪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没能逃过白溟的眼睛。他体内的骨鲨能量与龙伯怨念的争斗从未停止,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灵魂般的痛苦和疯狂的呓语。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行走的火药桶,随时可能被引爆,伤及身边最重要的人。
“子弥,” 白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那只被他握着的手,反过来微微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掌心,“别……骗我。”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陆子弥强行筑起的心防。他那只清明的右眼瞬间涌上血丝,紧绷的下颌微微颤抖。长久以来压抑的恐惧、痛苦、憎恶和深深的自责,如同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它在叫!” 他突然低吼出声,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那只覆盖着龙鳞的右臂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鳞片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直在我脑子里叫!要毁灭!要撕碎!要……把你……” 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对自己这份“失控”的极端憎恶。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白溟的眼睛,肩膀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耸动。
“不是你的错。” 白溟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她看着他痛苦蜷缩的身影,看着他为了压制异变右臂而深深嵌入鳞片缝隙、渗出暗红血珠的左手指甲,心脏像是被反复揉搓。“看着我,子弥。”
陆子弥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抬起头。那只右眼中充满了痛苦、迷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脆弱,如同一个做错了事、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还记得……三百年前……那座……寒渊吗?” 白溟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她提起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是他们初遇不久后,共同经历的一次险境。“那时……你刚被‘骨鲨’缠上……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差点……冻死我……”
陆子弥的眼神猛地一颤,记忆被拉回那个冰天雪地。那时的他,被骨鲨的狂暴意志折磨得神智不清,力量失控,差点误伤了当时同样虚弱、试图靠近安抚他的白溟。那是他心中深埋的愧疚之一。
“但你……醒过来了。” 白溟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冰裂纹痕的弧度,“你用……最后一丝清醒……把自己……锁进了……玄冰里……三天三夜……”
陆子弥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记得这么清楚。那三天,是骨鲨意志与他的灵魂最惨烈的搏杀,生不如死。
“你赢了……那次。” 白溟的目光如同穿越了三百年的风霜,落在他此刻异变狰狞的右臂上,“这一次……也一样。你不是……一个人在……对抗它。还有……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陆子弥的心上。不是安慰,不是怜悯,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带着三百年前寒渊记忆的、不容置疑的信任!她说的是“我们”,是“一起”!
巨大的酸楚瞬间冲垮了陆子弥最后的防线。他那只清明的右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迹,滚烫地滴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更用力地、更紧地回握住白溟的手,仿佛要将她的话语、她的信任、她这个人,都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还有……这个。” 白溟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她极其缓慢地,试图调动体内那丝微弱的灰白冰焰。这过程无比艰难,如同在粘稠的毒液中点燃火星。每一次调动,都引发噬神锁链的剧烈反应和后颈烙印的灼痛,以及体内龙伯怨念的疯狂反扑。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鬓角,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痉挛。但她咬着牙,眼神异常专注。
终于,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苍茫古老气息的灰白寒气,艰难地从她的指尖渗透出来,顺着两人相贴的皮肤,极其缓慢地、如同涓涓细流般,渡入了陆子弥的掌心。
“呃!” 陆子弥浑身一颤!这股寒气进入他体内的瞬间,带来的并非冰冷的刺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亘古寒意的……**抚慰**!它极其微弱,却精准地流向他右臂那狂暴混乱的核心区域!
那如同亿万只毒虫啃噬、疯狂嘶吼的龙伯怨念和骨鲨的毁灭冲动,在这股带着古老鲲鹏气息的灰白寒气掠过时,竟然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微不可查的……**凝滞**!就像沸腾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冰水,虽然瞬间就被湮灭,但那刹那的清凉感却无比真实地传递到了陆子弥濒临崩溃的神魂深处!
他那只墨蓝的左眼深处,疯狂闪烁的暴戾红光,似乎都因为这刹那的“安宁”而暗淡了微乎其微的一丝!虽然这效果转瞬即逝,异变的痛苦和侵蚀感立刻如同潮水般再次涌回,甚至因为“外来者”的刺激而更加汹涌,但陆子弥的心神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猛地看向白溟,只见她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显然刚才那一下对她消耗巨大,甚至可能引动了更严重的反噬。
“溟!停下!” 他失声惊呼,想要抽回手阻止她。
但白溟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反握住了他的手,不让他挣脱。她的眼神疲惫至极,却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光芒。
“看到……了吗……”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生命,“你的……骨鲨……我的……冰焰……它们……从来不是……敌人……它们……是我们……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的……武器……”
她喘息着,目光如同穿透了陆子弥异变的躯体,直视着他灵魂深处那个挣扎的少年。
“别怕……它的样子……” 她的视线落在他覆盖龙鳞的右臂上,眼中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沉重而复杂的心痛和……**接受**,“只要……‘你’还在……它就只是……一件……难看的……铠甲……”
“铠甲……” 陆子弥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低头看着自己那只狰狞、冰冷、布满青黑鳞片、流淌着毁灭气息的右臂。三百年来,他一直视骨鲨的力量为诅咒,视这异变为耻辱和恐惧的根源。而此刻,白溟却告诉他,这可以是“铠甲”?一件保护她、撕碎敌人的铠甲?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震撼、荒谬和一丝微弱火种的情绪,在他胸腔内激烈地冲撞着。他那只清明的右眼,泪水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凝重。
他不再试图抽回手,而是任由那微弱却顽强的灰白寒气,如同细小的溪流,持续不断地、极其艰难地从白溟指尖流入他的掌心,虽然杯水车薪,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坚定地指引着方向。
他缓缓抬起那只覆盖着龙鳞的、被他视为“怪物”的右手。冰冷的鳞片在篝火的映照下泛着幽光。他不再用左手死死地扣住它,试图压制它的存在感,而是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用那冰冷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白溟苍白冰凉的脸颊。
冰冷的鳞片触碰到温软的皮肤。
两人同时微微一颤。
没有排斥,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带着血与火的温度,在冰冷的异变与脆弱的温暖之间,无声地传递着。
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两张同样伤痕累累、同样被异变侵蚀、却又在彼此眼中找到了最后锚点的脸庞。沉默在蔓延,却不再仅仅是绝望和痛苦。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带着同生共死烙印的情感,如同暗流下的岩浆,在他们紧握的双手和相触的冰冷鳞片之间,汹涌激荡。
天边,第一缕微弱的晨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艰难地洒落在这片无名的海滩上,在汹涌的海浪上投下细碎的金光。黎明,终究还是来了,带着血与泪的温度,映照着这对在黑暗中互相确认、互相支撑、并誓言一起杀出地狱的男女。前路依旧荆棘密布,怪物仍在体内咆哮,但至少此刻,他们握紧了彼此的手,也握紧了向死而生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