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的篝火燃烧得比沙滩上更旺了些,干燥的木柴噼啪作响,驱散着岩石缝隙渗入的阴冷湿气。橘红色的火光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跳跃,将两个依偎的身影拉长、扭曲,如同他们此刻扭曲的命运,却又在光影的交错中紧密相连。
白溟靠在陆子弥尚算完好的左半身,头无力地枕在他坚实的肩窝处。这个姿势最大限度地避开了她后颈的锁链烙印,也让他能随时感知她的状态。陆子弥坐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磐石雕像,只有那只覆盖着狰狞青黑龙鳞的右臂,以一种既像守护又像禁锢的姿态,小心地环过白溟的腰侧,冰冷的鳞片隔着残破的衣料贴着她冰凉的腰肢。他的左手则紧紧握着她的右手,十指交扣,掌心传递着他所能给予的全部暖意和稳定。
每一次呼吸,白溟都能感受到后颈锁链那沉甸甸的搏动,如同死亡的倒计时敲打在脊椎上。龙伯巨人的冰冷怨念碎片在血脉中流淌,带来阵阵针刺般的寒意和模糊的、充满毁灭欲望的嘶吼。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内腑的隐痛而微微颤抖。
陆子弥清晰地感知着怀中身体的每一次细微颤动。他那只清明的右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侧脸,心脏随着她的每一次蹙眉、每一次隐忍的抽气而紧缩。他恨不能以身代之,恨不能将那该死的锁链从她脊椎里生生挖出来!但他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用自己尚存温度的掌心去温暖她冰凉的指尖,用那只异变的、冰冷的手臂笨拙地圈住她,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
“冷?”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砂砾摩擦般的沙哑,唯恐惊扰了她脆弱的休憩。
白溟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丝微弱的气音:“……还好。” 她的意识在剧痛的边缘和怨念的低语中沉浮,努力捕捉着陆子弥身上传来的、属于“他”的气息——那混合着血腥、汗水、海风咸腥,以及一种深埋在骨子里的、让她感到莫名安心的凛冽味道。这味道,是她对抗体内冰冷怨念的唯一锚点。
陆子弥不再追问。他知道她在逞强。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白溟能靠得更舒适一些,左臂绕过她的后背,将她更稳地圈在自己怀里。这个动作让他覆盖着龙鳞的右臂不可避免地在她腰侧收紧了些许。
冰冷的鳞片边缘隔着薄薄的衣料,带来清晰的、坚硬的触感。白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陆子弥的心猛地一沉!那只清明的右眼瞬间掠过巨大的恐慌和自责。他还是伤到她了!他这只该死的、不祥的手臂!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抽回手臂,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将它藏起来,远离她。
“别动。” 白溟的声音却比他动作更快响起,带着一丝急促的虚弱。她依旧闭着眼,但那只被他紧握的右手,却反过来用力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紧紧回握了他一下。
陆子弥僵住了,异变的右臂停在半途,不敢收紧,也不敢撤离。
白溟缓缓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子因为虚弱和痛楚显得有些涣散,却依旧准确地捕捉到他那只充满恐慌和自责的右眼。她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腰侧那冰冷的异变肢体上,而是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深处。
“它……不硌。” 她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只是……有点凉。”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用一种近乎平静的陈述语气补充道,“像……贴着一块……寒铁。”
寒铁。不是怪物,不是诅咒,只是一块冰冷的金属。
陆子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滚烫交织。他那只覆盖着龙鳞的右臂,内部原本因为他的恐慌和试图撤离而蠢蠢欲动的暴戾怨念,竟因为这简单而直白的“描述”和那不容置疑的“接受”,再次诡异地平息下去。他能感觉到鳞片下肌肉的僵硬在缓慢放松。
他不再试图抽离,而是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让那只冰冷的、覆盖着青黑鳞片的右臂,重新、更轻柔地环回白溟的腰侧。这一次,他努力控制着力量,让冰冷的鳞片只是轻轻地贴靠着她,不再施加任何压力。
白溟感受到那重新落下的冰冷触感,以及其中蕴含的小心翼翼的调整。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身体也彻底放松下来,更紧密地依偎进他怀里。这无声的回应,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陆子弥那只清明的右眼,水汽再次氤氲。他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她冰凉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残留的海水咸腥和一丝淡淡的、属于她自身的冰雪气息。这气息,此刻是他灵魂唯一的解药。
沉默再次笼罩了小小的山洞。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山洞深处水滴落下的嘀嗒声,以及两人交织在一起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在伤痛与温暖的微妙平衡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白溟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身体也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她依旧闭着眼,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却清晰地问:“你的眼睛……左眼……能看到吗?”
陆子弥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他那只墨蓝色的左眼,自从被侵蚀后,视野就彻底陷入了一片浑浊的黑暗,偶尔只有狂暴的怨念红光在其中闪烁。这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之一,害怕自己彻底失去视觉,变成一个真正的、无法保护她的怪物。
“……不能。” 他艰难地承认,声音干涩,“一片……黑。有时……会看到……红光。” 那是龙伯怨念在他视神经中投射的毁灭幻象。
白溟沉默了片刻。她似乎积攒了一些力气,那只被他握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从他的掌心挣脱出来。
陆子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慌地看着她。
只见白溟那只苍白纤细的手,带着细微的颤抖,缓缓抬起,越过他的胸膛,目标明确地、却无比轻柔地,抚上了他那只失去神采的墨蓝色左眼!
冰冷的指尖触碰在失去温度的眼睑上。
陆子弥浑身剧震!那只异变的右臂瞬间绷紧,鳞片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他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害怕她感受到那眼睛的冰冷和死寂,更害怕那眼中可能存在的、会伤害到她的怨念红光!
“别动。” 白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指尖却温柔得如同羽毛。她的指腹轻轻拂过他紧闭的左眼眼睑,像是在描绘一件易碎的瓷器,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探索和……**确认**。
“疼吗?” 她问,声音很轻,如同耳语。
“……不疼。” 陆子弥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那眼睛本身确实不疼,但她的触碰带来的、那种被彻底“看见”和接纳的冲击感,却让他灵魂深处涌起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悸动。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任由她微凉的指尖停留在自己最脆弱、最丑陋的伤痕之上。
白溟的指尖在他紧闭的眼睑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感受那失去光明的空洞。然后,她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轻轻描摹着他左眼周围的皮肤,那上面还残留着战斗留下的细小疤痕和污迹。
“没关系。” 她最终收回了手,重新放回两人紧握的位置,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力量,“用右眼……看着我。就够了。”
用右眼,看着我。就够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如同最强大的净化咒语,瞬间驱散了陆子弥心中关于“残缺”和“怪物”的所有阴霾!他那只清明的右眼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白溟的发间。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低下头,滚烫的、带着咸涩泪水的吻,如同烙印般,珍重而克制地落在她光洁冰凉的额头上。这个吻,不带有任何情欲,只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失而复得的珍视、刻骨铭心的感激,以及一种沉甸甸的、以生命为誓的守护承诺。
白溟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一颤,没有抗拒。她甚至微微仰起头,让那个带着泪水的吻更完整地落在自己眉心。体内锁链的搏动似乎因为这滚烫的触碰而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冰冷的怨念低语也被这纯粹的情感洪流暂时冲散。
篝火的光芒在他们身上跳跃,照亮了陆子弥布满泪痕却异常坚毅的半边脸庞,也照亮了白溟苍白脆弱却异常平静的容颜。那只覆盖着冰冷龙鳞的右臂,依旧环着她的腰,不再显得狰狞可怖,反而如同最坚硬的盾牌。那只失去光明的墨蓝左眼,在阴影中沉寂,却不再代表残缺,而是成为他们共同抗争命运的无声见证。
在这狭小的、暂时安全的洞穴里,在伤痛与异变的阴影下,在篝火的温暖与泪水的咸涩中,两颗饱经摧残的灵魂,终于彻底跨越了最后的隔阂与恐惧,完成了最深的确认与融合。前路依旧黑暗,体内的怪物仍在低吼,但他们的手紧紧相握,心紧紧相依,如同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火种,照亮了彼此,也照亮了那名为“一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