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用蜡和羽毛做成翅膀飞向天际,但最终却因太阳熔断了羽翼,最终坠入大海。”
说完,梁杉合上了笔记本。
他望向身侧听得聚精会神的我。
“明天老师抽到我们小组的话,就说这个神话故事吧。”
梁杉将笔记本递给我。
我看他看的太入迷,愣了一会才接过笔记本。
“贱骨头!滚回来!都多晚了!!”
身后的居民楼高处响起一个女人的怒吼。
母亲对强调时间观念到了一个可怕的境界,以至于我提前或者迟到都会遭受她的殴打与辱骂。
我那时边跑就边回头望着梁杉。
用近乎于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梁杉也望着我,用一种怜悯的眼神。
他挥着手告别。
我知道他无能为力,因为对于一个家庭的矛盾,一个孩子是没资格去指手画脚的。
我只期望能看到他挥手,这样才会让我觉得,我有在被他重视。
落日的光流在他的侧脸,将一只眼照的金黄。
他站在那,就像是一幅画。
那时我就觉得。
他是我的太阳。
无时无刻不给予我光亮的太阳。
我想得到他。
就像伊卡洛斯飞向太阳一样,我想飞向他。
而当我返回那个充满着争吵的家里时,迎来的自然是母亲的一顿拳打脚踢。
她恨不得用指甲将我的脸皮剥下来。
我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怨恨。
只知道她盯着我,像盯着敌人。
父亲只能沉默的抽着烟,坐在一旁。
他也无能为力,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他和梁杉有着同样的眼神?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对弱者的怜悯,对一个五六岁便伤痕累累的孩童的怜悯。
而那种怜悯,在很多年后我才又见到。
我抱着梁杉给我的笔记本躺在沙发上流泪。
我没有哭,因为不能哭。
一旦哭了,母亲便会又冲出来殴打我一顿,又会和父亲展开争吵。
母亲有时候下手重了,父亲也会阻拦。
但那样换来的是父亲也被牵连。
可别人的母亲就不像这样啊,他们可以依偎在自己的母亲怀里撒娇。
而我只能像条死狗一样躺着喘气。
为什么?
我脑中无数次的浮现出这个问题。
而当我把这一切说给梁杉,他总会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掏出几颗糖递给我。
我知道那是他唯一能送给我的东西了,所以我会收下。
因为梁杉貌似也和我一样,家里并不和谐。
但梁杉的父母选择了分居逃避,我的父母却仍旧塞在那个老旧的房间中,日复一日的争吵。
梁杉每次给我的糖,我都会攒起来。
而有一次,梁杉给我的不是糖。
“这是紫藤花的种子。”
小区的花园里种着一大片紫藤花,就那么垂下去,风一吹便哗哗作响。
我知道梁杉是为了我专门去采的。
所以我把它种到了阳台上的花盆里。
我每天给它浇水,希望它能快点长大。
当它抽芽时,我仿佛看见了无数朵紫藤花在风中摇曳的美丽姿态。
我幻想着美好的一切,母亲能温柔待我,我能邀请梁杉来家里作客,我们可以——
幻想在一天午后破灭了。
我从学校回来,刚想去浇水时,母亲从阳台走了出来。
手上提着一大坨绿植,上面有着零星的紫。
我一眼认出了那是我的花。
“一天读书不用功,种这些破东西有什么用?”
“你知不知道我一天在外面有多辛苦!”
“以后不准再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听懂没有?!你个贱种!”
我感觉血都冷了。
我望着那张扭曲的面容,幻想中的那温柔可亲的形象彻底碎掉了。
至于后面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好像用什么杀了她。
也许是浇水的铁壶。
我拼了命地往她头上砸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丝毫的恐惧。
因为我感觉我这样做,只不过是效仿她。
直到砸到那张脸彻底变形,血染红了绿藤。
我才停下手来。
我把那堆绿植重新植回花盆里,然后给它浇水。
血和水混杂着,渗入凌乱的泥土中。
我听见父亲回来崩溃的嘶吼声。
他抓住我的肩膀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他不再怜悯,而是恐惧。
他拿起那个沾血的壶,用手不停地擦拭着。
我才意识到我似乎做错了什么。
时间无法回头。
也许我会像电视上那样,被关进牢里,直到死也不能见到梁杉了。
我想着。
很刺耳的笛声响起,几个人冲进家门口将父亲按倒在地,随后几个人又把我引了出去。
很多人在楼下围观着,包括梁杉。
我看着梁杉,他的眼神中仍是怜悯。
我现在仍记得,那天午后,梁杉望着我远去的样子。
“小朋友,你还记得你爸爸当时怎么做的吗?”
穿着整齐的警察姐姐问着我。
我复述了我做的事。
她只是沉默的写下来,然后走到一旁去和另一个人交谈。
“孩子被吓坏了,说的话乱七八糟的。”
“是啊....可怜的孩子。”
我被几个人拥护着,走出那个房间。
我看着父亲正在另一个房间。
他的视线与我相交。
他正笑着。
后来才知道,父亲是给我顶了罪,他一口咬定了是他杀掉了母亲。
在有嫌疑人承认罪行的前提下,没人会去怀疑一个孩子。
后来被一户开药店的亲戚领养,我暂时离开了家。
亲戚待我很好,比母亲好上百倍。
我能安稳的睡着,能拥有自己的阳台,我又能种花了。
但我再见不到梁杉了,我们没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
于是高中我又考回了这个噩梦一般的地方,又住进了那个房间里。
但当我又一次看见梁杉时,我突然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站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
他的一举一动我尽收眼底。
他与少年时相比多了几分坚毅,但脸上那份温柔却一如既往。
当早会结束,人群散去,我逆着人流向前方走去。
他在人群中是那样显眼,正与旁边的女生交谈着。
他笑的是那样开心。
他眼中装满了那个女生的影子。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愤怒,无端的怒火。
为什么站在他旁边的不是我?
凭什么不是我呢?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梁杉看见了我,惊喜的走上前来。
至于他的嘘寒问暖,我已经记不得了。
只是最后他给予我的拥抱,是那样温暖。
他还是我的太阳。
只是多了点黑斑而已。
黑斑是他旁边的那个女生,姜祝蝶。
她给我送来学习笔记与蛋糕。
她的眼里同样是怜悯。
那种对弱者的怜悯。
她的矫揉造作令我恶心。
她凭什么能分走梁杉大半的喜爱?
那明明应该是我的东西。
某种强烈的欲望在我的心间生根发芽,最后生出花瓣。
我开始写日记了。
我想着无数种折磨她的办法,为了让梁杉回到我身边的办法。
最后我选择了火烧。
北善泉中学没有经过大面积修缮,部分区域仍保留大量木质结构。
只需要一把火便点燃半个学校。
我加入了姜祝蝶所在的美术社团,摸清了她的作息规律。
姜祝蝶每天中午的午休时间都会去艺术室画画,并在那午休。
而她最近身体并不太舒服。
当梁杉提起近日的画展活动时,我便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只要在她睡觉时点燃艺术室,并确保她无法离开,就可以做到惩罚了。
我从亲戚的药店内搞到了乌灵胶囊。
我还记得她那时看见我接的开水与递过来的胶囊,眼里充满了感激。
“是杉哥叫我来送药的,这是水。”
听见梁杉的名字,她便毫不犹豫就服下了胶囊,并开始午休。
美术室的钥匙早就被我搞到手,我看了熟睡的她最后一眼。
她睡的很安稳,这很好。
在梦中便不会感到疼痛了。
申请请假回家,在校园外监控缺失的地方换了一身衣服,再翻墙进来。
我走到美术室门口,用火机点燃了它。
我注视着火焰,它开始膨胀,开始跃动,木柴燃烧的声音是那样美妙。
在噼里啪啦间,我原路返回,并套上了校服又从校门进来。
“着火了!着火了!”
我不知道中途过去了多久。
但当我走进校门时,看见的却超乎了我的预期。
几乎一整栋楼都烧了起来,浓烟笼罩了半个校园。
我意识到了危险。
梁杉说不准会被波及到。
我不顾门卫的劝阻拼了命地往里面跑,最后在朦胧中锁定了熟悉的身影。
“阿阳,你看见祝蝶了吗?”
“说话啊?!”
他是那样急切,但就连着急的样子都那样美好。
“她不是...在画画吗。”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梁杉顿时面如死灰,回头就往火焰笼罩的楼冲去。
我想伸手抓住他,但他跑的是那样快。
我只能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为什么?
要为了那种女人这么拼命?
你只需要剔除黑斑就好了呀。
“梁杉!走啊!你不要命了!上面火这么大,她说不定早就死了!”
火场之中,高温扭曲着空间。
我对着正要上楼的梁杉大吼着。
“你先走!她一定还在那!”
真好笑啊,他要为了一个人去拼命。
我那时对姜祝蝶的嫉妒达到了顶峰。
他甚至为了那个女人能把命押上。
为什么不是我呢?
我狠狠地朝他的小腿处来上了一脚,用拳头朝他脸上挥去。
我得带他离开这。
但梁杉防住了我的进攻,并将我推开。
我坐在地上,看着梁杉的眼神。
他不再怜悯了,连同他脸上的那份温柔也化为了狠绝。
“阿阳,你可以先走。”
“凭什么?!就为了那个女的?!”
“我放火不是为了烧死你!梁杉!”
他听见我的叫吼过后,缓缓转过身来,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那个眼神我记了一辈子。
他刚想说什么,这一层的天花板却猛地塌陷了。
宛如神明在我和他之间竖起了沟壑。
尘雾中,我只能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朝楼上走去。
我拼命吼着他的名字,但他却再没回头了。
他和姜祝蝶死在了火里。
多讽刺啊,我的贪念熄灭了太阳。
但那不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无数个深夜的梦里,我都会再看见他的脸。
他隔着那坍塌的横梁与我对望。
但梦的结尾,他却浑身浴火,化作了怪物一般的存在。
我知道这是我造成的。
我心底有个声音再告诉我去弥补。
所以取得一定成就后,我返回北善泉当了德育主任。
说是德育主任,实际上学校的大部分校规都是我定的。
我近乎改变了北善泉,它成为了双祝最好的中学之一。
但我仍住在那个房间里,仍种着紫藤花。
紫藤花向下长着,长得很长很长。
但这给楼层的住户造成了麻烦,于是我把它抱去了后山。
我点燃的那场火把后山烧的有些秃。
我将花盆埋进了土里,将梁杉那年送给我的糖一并葬下。
花已经开满了我的心间,但我再无法见到我的太阳了。
我又想起了伊卡洛斯,只不过这次,我连成为伊卡洛斯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又写了一本日记。
一本完整的日记,我把它放在抽屉里。
如果有一天有人能发现,并揭开我的罪行就好了。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这样说。
我望向窗边。
紫藤花仍是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