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皮铺成的屋顶被雪压塌了,风肆无忌惮的穿入,寂静的寒夜,火舌骤然蹿起,村外成排的冷杉树林见证火势愈烈。
这是一番惨烈绝望的景象:无数冤魂在火中化作凄嚎,少数逃出的村民也被等候已久的刽子手残忍屠杀。
当陆良姗姗来迟时,大火已将大地烧个一干二净,天光泛白,日月凌空。
魔教余孽咬碎毒牙,气绝身亡。借着凄凄惨惨的天光,陆良仍能看见被毒烧得模糊的面容露出阴恻恻的冷笑,仿佛嘲弄他才是杀死这一村人的真凶。
俯首,遽然听见微弱的小女孩哭声,回望,声音来自河岸。
二月初解冻的河水,一名女孩浸泡久矣,气息奄奄,昏迷中仍在口中发出微弱的呼喊。
他猛地将她捞起,来自河水的冷意使本就受重伤的胸口泛着钻心的疼。
不得不放下小女孩,用手帕捂住从口中咳出的鲜血。缓过一阵子,抓起她的手腕,眉头紧皱,那只孔武有力的右手颤抖着,为其渡去最后一丝真气。
“抱歉……我救不了你……”
他苦涩着,身体不支地坐倒在雪地里。
良久,余下几名侠客紧随而至,他们皆受了不大不小的伤,只是没陆良那般伤重。见眼前惨烈景象,心生怜悯与愧怍。
陆良望着他们,目光里骤然亮起最后的光芒。身体无力动弹,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友人沙哑大喊:“快救救她……”
友人面面相觑,马上着手安排,紧接着,早春的第二场雪落下,点缀茫茫无垠的白,这片大地,各人忙起各自的事。
为结束魔教几十年来的不可一世,武林众多门派联合,苦心经营,一举攻入苍雪之巅的大光明宫,以武林七侠为首,与魔教教主及其党羽展开决战。
然而内应叛变,教主冷月空竟非情报上所描述的走火入魔,反而借由吞噬两名心腹臻至大宗师之境。
最终,战斗演变为一场惨烈的牺牲,陆良拼劲气力,终于将最后一掌的真气拍入冷月空的心脏,亲手了结他的性命,自己却也同中一掌,真气如跗骨之蛆缠绕。
不足三成武林人士活着冲出金碧辉煌的殿宇,驱使疲惫的身躯,分路追杀逃窜的魔教余孽。
陆良恨自己没能把带出来的兄弟们完好地带回去,怒火中烧,一路紧追不舍。
竟逼得这名爪牙狗急跳墙,将无辜的整村人屠戮殆尽!
如今悔恨交加下,他急火攻心,猛吐出一大口鲜血,把肺脏吐了出来!
众人皆惊,却见陆良枉顾自我,苦苦哀求,先带女孩回京城找闻先生,一定要救下她的命,继而又是鲜血不止,倒在了地上。
他们分为两拨人马,一路快马加鞭奔赴京城,寻神医闻卿歌。用狐裘抱住女孩,同时将手抵在背上,为生机将绝的女孩源源不断输入内息,护住心脉。
另一路就近寻找医馆,用尽法子也要吊住陆良一口气,可吐出肺脏的病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快步行至半途,怀中的身体已气息泯灭。
短短十年倏然远去,朝堂,江湖,再无魔教作乱的讯息,盛世来临,百姓相庆,在各地为陆良竖起祠堂雕像。
陆璇年芳十五,是京城最漂亮的女子,加上曾经的江湖六侠都是她的亚父,影响力不可谓不大。若非那病症,恐怕皇帝为她物色好的俊男才子早绕京城三圈,就是太子也要展现自身才能方可跻身争取的行列。
偏偏,她有着人尽皆知的绝症。
每至月圆时分,幼时在冷家村的河水里落下病根便会发作,那时陆良为救她性命,慌乱下将本源真气输送,未料及冷月空内力深厚,渡过去的本源真气也携带其临死一掌的荼毒。两种病交织在一起,纵然神医闻卿歌也堪堪用天材地宝吊着她命,不知何日便束手无策。
天和十年早春,望月夜。
用昂贵材料制作而成的软榻上,瘦弱的少女蜷缩在雪白裘衣中,嘴唇发白,面露触目惊心的紫纹,浑身阴气缠身,寒热交加,骨头剧痛无比。
分明盖了两重被衾,却还是无法止住的冷,彻骨的冰寒使她梦回冷家村百鬼嚎哭的夜晚,熊熊烈火烧焦了半边脸,火光映着另外半张脸。
那个恶鬼把她从火中取出,歇斯底里大吼,“姓冷的都该死,都给我陪葬吧!”
随手丢弃到冰冷的河水里,狞笑:“我已服毒,猜猜我们两个谁先看着谁死?可惜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偏偏,偏偏,你生在冷家村!”
忽癫狂,忽大笑,忽而哭了起来。他果真服毒了,闷哼一声,黑血从嘴角溢出,头一歪,他的脸便灼烧起来,面目可憎。
那些都是她在幻象中看到的场景,那时她已经沉入河里,冷与热交替。
她的脸,好痛,好痛。水好冷……
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不知道在水中支撑多久,快要死去的时候,她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拚尽最后的心力,呼喊:快救救我……殊不知来人也是强弩之末,抱着与恶鬼同归于尽的心思追来。
她并非冷家村生人,是一对善良的夫妇在河水中抢救回来的。突然一阵激流,眼看要把装着婴儿的篮子冲远,那对夫妇于心不忍,冲上去捞起她。
五年后,时序轮回,江湖七侠之一的陆良听见她在河中的求救声,不顾体内重伤,将她救起,用护住心脉的本源真气吊住她将断的生机,却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生机。
津玉白露膏能治疤痕,使雪肤再生。
然寒疾难治,心病难医。
她上一世生于一个在地球的地方,也是二十岁就身患绝症,愁白了父母的发。万念俱灰下不愿面对现实,她选择挽救一名跳河轻生的女子的性命,作为生命的最后一舞。
这辈子亏欠了太多人,可她这具抱病之体,或将比上一世更快撒手人寰,亦无力回报。
煎熬的回忆中,竟度过第一轮的寒热折磨。
吱呀一声,夜公子——霍夜,也是名义上的亚父,推开月色下的房门,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安慰她,“会好起来的。”
陆璇半晌才有喘息的机会,她木然望着,视线略过霍夜单薄的身子,眺望远方月色,门可罗雀的庭院,飘飞的一树梨花。
“这些落花凋零的瞬间,真美好啊……”
这位步至中年无儿无女的侠客忽而不笑了,沉默地走入烟香缭绕的房间,续起金炽炉中的暖香。
作罢,他回过头,眸子里如月夜幽幽。
“过会儿闻先生要来看病,今晚,你或许能够睡个安稳觉。”
“我方才又梦见父亲了。”
马上步至门前将要离开,男人闻言身子一颤,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岁,他声音沙哑:“又梦见他了么……良……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无悔……”
“无悔……”霍夜喃喃自语,忽的自己笑起来,“哈哈哈,难怪这家伙自号无悔居士,这倥偬一生,都未尝悔过!”
笑声渐渐熄灭,屋外响起闻折柳的笛声,其音哀婉凄凉,掩盖住侠客苦涩的笑。
是闻医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