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热度完全冷却。
夏末的晚风隐约多了丝冰凉的秋意,风强得足以吹动束腰上衣的衣角。
云朵的影子掠过地面。
月亮过于明亮,即使是深夜依然能照出影子,千城如同追着月光与黑影的对比,走在三更半夜的杏花村中。
并不是朝着目的地之类的目标前进。
如同想逃离这份来历不明的漆黑心情,或是想确认这份情绪。
千城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想法。
感觉胸口有一块巨大沉重的物体,宛如深夜大海却毫无舒畅感,简直像是沥青组成,浓稠漆黑无法掌握,真相不明的物体。
虽然蕴含庞大的能量,却没有朝任何方向释出,就只是「存在」于那里。
(只是有这种感觉,不过……)
千城也明白。
这是无从宣泄的情绪。
恶徒当然存在,「新世纪」绝对不是善类,如果有机会,千城不在乎和「伏天望红宗」那时候一样开战,他有这样的念头。
但「新世纪」即使是恶,终究还保持着表面的守序,没有彻底演变到无法无天。
杏花村演变成现状并非都是「新世纪」害的,是因为各种事情——各式各样「无可奈何」的事情重合起来,导致现在的杏花村处于这种气氛,自己对这种气氛抱持着无法宣泄的心情。
千城理解到,要是将这份情绪宣泄在「新世纪」身上,只是乱发脾气的行径。
他摒住呼吸踏步前进。
要是因为烦躁而乱发脾气,会很难看。
千城不愿意只为求自己舒坦而发泄。
所以千城无法释放心中的漆黑情绪,对千城来说,要是将情绪宣泄在「新世纪」身上,是比「新世纪」更难看的丑态。
(可是,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千城就没有宣泄情绪的管道。
「新世纪」是小恶,所以还好。
那么,谁是大恶?
类比于强大的玩家欺凌弱小的萌新,大型公会欺压甚至吞并弱小公会,反倒能够让人接受。
新手玩家即使明白自己受到压榨,依然甘于接受自己是弱者的事实,希望得到他人保护而受到束缚,是他们的错吗?
中小公会理解公会之间的不平等,即使集结想要打破僵局,还是为了确保自己的权益无法合作,只能持续勾心斗角,是他们的错吗?
所有玩家明知市区气氛变差却袖手旁观,置身事外不负责任,是他们的错吗?
——是错的。
所有人都是恶。
不过这种恶是小恶,几乎只是愚蠢或自我本位的程度,每一种都不是潜藏在所有恶端背后的「黑手」,这种恶不是童话里的「恶」,并非打倒某个对象就能解决所有问题,没那么顺心如意简单行事。
一切都逐渐扭曲,引发烦躁的情绪。
千城本身也位于扭曲之中,在愈来愈喘不过气,歪斜秩序逐渐成形的杏花村,即使自己的等级与装备优于大多数的杏花村居民,依然像这样什么都不做;即使自己充分理解事态,却将这一瞬间视而不见,并且继续视而不见。
这个事实令千城烦躁,这样和「漠不关心高高挂起」没有两样,何况熟人也卷入相同的问题,堪称更加恶质。
唯虽然志在经营商会,说是出于经商环境改善也好,她至少也提出了「公会联盟」的设想,希望将大家能够联系在一起,共同维持现下的秩序。
千城就没有抵达这个境界。
这样的自己居然觉得「只能勾心斗角的中小公会有错」,这种想法丢脸好笑到令他几乎自嘲想笑。
(真是没办法和唯姐比,或许我本身就不是站在台前的料吧)
千城不知何时来到桥上,这座长着青苔的古老石砌长拱桥架在梯田绿溪上,他靠在栏杆旁边,潮湿气息与摇曳的声音在水面的月亮倒影扩散。
——那么,该怎么做?
千城无须以意识推动这份心情就开始思考,他天生只要遇到问题就会忍不住思考,而且这也是他在「胖头鹰盟会」培养出来的习惯。
许多推论构筑出来之后作废。
千城右手是红色帅棋子,左手是黑字将子,双方挥军交战,淘汰无意义的事实,检讨各种可能性。
推论随着夜晚河水流逝。
得不出答案,而且不可能得出答案,千城最初就知道称心如意的答案不存在,何况他打从一开始就背负着过大的累赘,而且是自愿背负的累赘。
(当成累赘是一种自大的想法,这只是我欠下的债……我只是不断逃避,我是自愿成为独来独往的玩家。)
——不知道「她」会怎么说。
千城将落在溪水河面的视线上移眺望月亮,皎洁月亮散发磨亮化石的光泽,照亮拂晓前的杏花村。
(她是一个豪爽的人……而且不像我懦弱又不够果断。)
千城认为「她」应该会开口大笑,以台风般的气势解决一切,或是嫌麻烦扔下杏花村。
讲得实际一点,她会在恣意主张恣意行事之后说:
「善后方法由千城来想!你愿意吧?有意见吗?没有吧!千城很优秀,肯定会轻松解决!」
留下作业给千城。
回过神来,千城不知不觉间已经打开了好友列表,在只有玩家自己能看到的视觉界面中审视着名单。
默认按照等级从低到高排列,最近两名萌新玩家的ID映入眼帘。
——「蓝电霸王龙」、「相册里的年华」。
既然是新手,如果在杏花村的话,那多半也应该已经加入「新世纪」。
没错,要是千城想的话,只需要打听就能立刻得知状况。
和千城分开的那对姐妹,恐怕正被卷入问题的漩涡,这都是因为千城扔下她们不管,因为千城在「停服穿越」之后,优先和老友火炮会合——千城不禁产生这种揽责的想法。
想帮她们,想为她们做点事,但是状况和拯救女子商会的琪奇祈当时不同。
第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女子商会有唯。
千城是代替唯拯救琪奇祈,换句话说有「委托人」。
千城当然想拯救琪奇祈这名少女,但千城明白内心某处有种「这是委托,自己只是负责完成委托」的逃避心态。
第二个不同之处,在于千城现在虽然想帮上小龙与年华,却更想处理当前的「所有」现状,他在逃离望仙郡时也有这种想法。
只不过当时在望仙郡和琪奇祈处于相同境遇的玩家,因为辰蛟的及时到来,「伏天望红宗」被取缔后,全部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换句话来说,算是逃过了那一次的难题。
千城觉得,要是这次也同样逃避,自己肯定将会再也无法奋战。
那么就得拯救新人姐妹、遏止大公会的蛮横作风、改善新手村气氛建立新秩序......
笑死——别说待在大公会,甚至不属于任何小公会的个人玩家,真的做得到这种事?坦白说,不可能。
(没有任何公会吗……)
这句话带给千城钝重却还能忍受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