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我要羞死了,今早的演奏毫无疑问地失败了,唉,明明我练习的时候还没问题的......”我紧紧挽着友人的手,如溺水者死死抓住岸上的人伸出的救援木杆一样。
“没事的,我们都看见了小椛的努力呀,不会怎么样的。“
友人见我不尝答复,进而又说道:“你想想看哎,伟大的艺术家也不一定善于公开演出吧?肖邦、科尔托、阿格里奇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更遑论您的心思之敏感不输他们,没事的,小椛,你有的性格,您在享受您性格的得天独厚的优势时,一定也要付出些什么吧?”
“嗯...类似于当您享受晴日里的阳光时,就不能再责怪它把您晒黑了,是吧?”
我在心里无奈地耸耸肩,不因其话语的具体内容,而溯其来回变换“你”和“您”,这多么不自在啊。
但这又有什么可指谪的呢,我是知晓的,她们是在迁就我,她们知道我不喜欢这些彬彬有礼的语词,而勉强自己与我对话时将这些语词隐去。
究其根本,无礼的还是我,因为我,教这些善良纯洁的深闺小姐非用昵称不可。这里的小姐们习惯了用您,而在我从小生长的环境中呢,如把“您”这个字说出口,每个人儿都会眼瞪瞪地看着你,带着似笑非笑的面容,这难道不是分明在说:‘故作姿态’吗?
我本不因出现在这儿,这所非富即贵的女子学园,这里的女孩们,从小受到了多好的教育啊,待人接物优雅婉转,思想心境纯洁无暇。我曾多次疑心她们生来面容姣好是否具有目的,如真有,她们的华颜悦色只是为了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而后将这份关注自然地转移到她们的更为美好的心灵上。
我的父亲是个字面意思上的纸牌商,生产桥牌、扑克牌、魔术纸牌,只要与牌相关的,他通通将业务收入囊中,多年经营下去,好容易才成了个小布尔乔亚。
有一天,我来到教室时,发现整个班二十多个人都在看着我,我心里不禁发毛——我做错什么了吗?我要被驱逐出去了吗?之后,一位好人,也就是适才与我对话的友人走上前来,以手掩唇,凑到我耳朵边上,小小声地跟我说:欸,能请您来看下这个吗?
她递给了我一份商业杂志,当我带着疑问这份杂志为何会出现在这的眼神抬头看她时,一抹玫瑰红即刻攀上了她的面颊,她立马解释说这是她心血来潮,在上学路上籍口以扔断掉的发簪,趁司机不注意,偷偷地到一旁报刊亭想买一部散文期刊,可谁想老板恰巧拿错了,将一旁的商业杂志递给了她,她又急着回去没有细看就匆匆忙忙地卷起塞进手提包中。
我定睛一看,封面便是一张特写与十一个个红头大字:纸牌大亨谭先生接受采访,霎时间我愣住了,而其他小姐们见我了解来龙去脉,便不加掩饰地对我投以钦佩的目光。
什么纸牌大亨啊,只是一个原料加工厂,将纸片喷上印花罢,什么商业杂志呀,只是父亲的同行朋友为了宣传而创立的私人性质的海报,而所有的这些,跟她们的家庭比起来,不啻天渊。
我瞬间想找一个无底洞钻进去,谁叫我也不出来!她们...她们的目光完全聚焦于我蓦然羞红的脸,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捂着脸,从教室里跑出去了。直到快上课时,我才泪盈盈地进教室。
下课后,她们齐纷纷地到我课桌前来,抓住我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跟我道歉......
任谁都知道,世事无常,可上帝呀,您无常也好,可您不能变为无礼吧。
于是,这么多的巧合叠在一起,成了她们印象中的我——娇羞、脸皮薄、一副小家碧玉模样。
脸皮薄倒说的不错,但其余的可无福受用了。
“嗯,您说的也极对,但我还是不甘心呀。”
“要不这样,散学时我挂予家里人一个电话,与他们说我稍晚些回去,届时我们一起去鲁道夫·雷施雷特尔的画展看看吧?小椛你一定会在他的超现实自然风景绘画中无法自拔。”
“其实去哪里无所谓啦,关键是与您偕行就好。”我装出一副高尚的骑士腔调,微微欠身,预示着我将要行吻手礼。
友人的脸瞬间红了,如娇艳的苹果一般,嗯哼,看上去很想咬一小口。
“您.......您又在说这种话了,您再说这种话我就不理您了!”
Day 3.24时夜雨阑珊,灯烛消却
暖风晴雨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蝶恋花》北宋.李清照
近来是为冬末春初,易安之长短句适于此时节了,或许约莫一千年前,她正是和此时节而作《蝶恋花》。
前三句一派怀春情思,可后二句“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却落入这般寂寞......此即为艺术风格成熟的李清照。
我终日在思虑,如嵇康生于现代,会是何如呢?他生的不是时候,司马氏容不下这位风流浪子,然现代会容得下他吗?或是说,他容得下这样的现代吗?嗯.......应是刚上完大一,就跑去当山人了。
唯一能确切的是:他定是位旷世的演奏家,至少比我的演奏高超一千倍。
今天演奏结束后,我感到她在注视着我,拥有大不列颠血统的她,父亲身居高位,既是参议院议员,又身为外交官,一年要回伦敦述职好几回,忙得不可开交。
可她应不会在意这些,凡与她稍有接触的人,都可清晰地察觉到,她泰然自若、优雅万千,哲思神溢、不苟言笑,像是《九歌》中的东君,既“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而又“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她非惘不殆,似是生来知晓为何而生,所以无所谓道途如何,谨以默然与忧郁行过。
有一天,晨风拂起了她的国语课本,扉页上以法语草体写着:Tu brilles enfin, la fin de mon voyage?
你终于闪耀着了么,我路途的终点。梵乐希《水仙的断片》中的开篇名句。
我愈来愈想与她交好了,
直截了当地说:
我喜欢她。
如飞蛾扑火,茫惘地喜欢着。
注:梵乐希现译为瓦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