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在省内连锁最多的理发店里,我认识了一位资深造型师,她说自己叫甄雯丹,自己可以称呼她叫雯丹姐。
梦里,我和甄雯丹一起有说有笑,和她在内的许多伙伴一起上学,一起加入艺能事务所,一起出演歌唱,一起开庆功联谊。大家快乐畅谈,亲密无间。
这是最幸福最满足的美梦,没有比这更让我欣慰的未来了,胜过荒凉心田里的青天雨露。
甄雯丹亲自给我化妆,在我耳边低语,问我想不想家。我被她逗起一点思念,说想,放不下儿时的玩伴。
“哎呀,可是你不是男孩子嘛,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就是这句话,将我猛然从曼妙美梦中,毫不留情地拉回了地狱。造型师雯丹为我设计的发型,和雯丹姐出道歌演时的发型一致。镜子里的自己美不胜收,记忆中雯丹姐身上那令我艳羡的气质,好像全部都通过顶着的发型,完全体现散发了出来。
“九儿,喜欢吗?”
“喜欢。”我脱口而出道。
然后雯丹姐把我的高马尾“取走了”。对,就是“取走了”。与此同时,身上的那种自己最迷恋的气质也消退了。她为我还原这个“高马尾”的本质,揭示了它的索然无味。“高马尾”就是一块黑布,折叠过后,用一只发夹卡在我原本的头上。
这算什么……
后来的梦,窸窸窣窣的就过去了,没有什么让人值得在意的东西,它们都随着“高马尾”的遁逃,全面失格化。
醒来过后,我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和雯丹姐们的快乐日常,还有那顶让我耿耿于怀的“高马尾”。
我一个激灵爬起身来,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洗漱台前,给自己还原出梦中那顶“高马尾”。
“你跑,跑尼玛的东方明珠塔。”一道令我厌恶到骨子里的声音出现,当场打断了我的冲动。“跑得还挺远啊?开车往返八个多小时,才把你重新拉回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把别人都当傻子在糊弄鬼?”
对了,我睡觉之前,在干什么来着?我怎么可能会在他跟前醒过来?
出家这么多天我都没出事,几乎完全忘记了警惕心,所以我还是被人找到“打包”回家了。
他见我醒过来木讷成这样,忍不住发笑,“看看你出去这些天,把自己又搞成什么样子了。又是相似的一身妖怪行头,我都不说什么了。怎么,你真的把别人当傻子久了,然后自己也终于变成弱智了?”
我没怎么搭理他。
常年矛盾,让我清晰地记住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只是我的手下败将。
这个人并不会干特别出格的事情,也特别有尊严,不屑于以多欺少,所以每一次冲突激化,我们的每一次上手,他都没打得过我。
自初二以后,我也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过。
“我在跟你说话!”猝不及防的一记重扇挥到我脸上,“你目中无人至此,无非就是仗着……”他话还未毕,就被我下意识起身报复的冲动给吓住了嘴。
然而事后连我都有些不可思议,当时我居然制止住了自己。
“你不要以为自己长得牛高马大的,我就不敢主动出手了。”他沉默半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反而受我这番克制的作态而激怒,脸色更沉一分,用虎视眈眈的视线咬着我。
他把自己的手表解下,小心翼翼的摆在电脑桌上,接着摆出一副进攻格斗式。“这次拜托警察定位你的是我,敲你闷棍的也还是我。你大伯这次没有参与,有什么火全冲我来。”
“这次帮我跑家的人有,但每个人都是我的朋友。希望你没有做出什么有失身份的行动。”我也以牙还牙道。
老裴一向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在这一点上,足够我拿出对他基本的尊敬了。
“说得好。你自己把名字写出来,我自己去和他们的家长沟通。”电脑桌上早已准备好纸笔,他朝纸笔努努嘴,“我不会做太过,就跟他们讲讲道理。”
“不行。”
“如果是我自己找出来,那事情可能就不太好收场了。”他威胁道。
但老裴也有个让我不得不重视的风格。这个人说一出是一出,说到做到。
自他口中出现的“不太好收场”,是什么程度的灾难,是什么形式的变故,我也已经亲身体会很多次了。我登时就火大三分,拳头捏起。
怎么办,要是写下来这些名字,那顶着这些名字的人同自己的友谊,可能会宣告失败。不写下来,事态也极有可能会更加难以掌控。
“又是这样。每一次都是。你除了拿我的朋友开刀,就不能做点人干的事情吗?”
我忍不住低吼,但我还是极力克制自己,不对他出手。醒来以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出乎意料的,少了些许攻击的任性。
他又是一巴掌打来,“在说这句话前,先想想你自己做到与否。气走你妈妈也好,毁掉我和胡松叔的商会也好,屡次攻击你大伯三叔,搞得整个大家庭支离破碎也好,哪一个不是出自你手?你失去的是朋友,我失去的是归根、爱情,是经济合作伙伴!”
“要不是你一次次激怒我,能落得这样的下乘结局。说来说去,关我什么事!”
他大概是觉得今天打不起来了,稍稍放松了些身躯,“对,那些都不关你的事。我不追究那些,我只希望你今后,能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的天哪,幸亏今天冷静了下来,稍微能跟他讲讲道理,不然这个人脸皮之厚,我至今都不会进一步了解到。
一时间,我也无话可说了,我说不过他,但是我知道,这更多是他自己造成的原因,但是我说不明白。
将自己的责任和过失,冠冕堂皇成自己的遭遇,然后把锅统统甩到我头上,最后又恬不知耻的说自己大度,说自己早就不计较往日的过失了,这人不要脸起来当真无敌。
我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具体在讨厌他什么。
“你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理亏了是吗。”
他甚至不自知还在激怒我。
拳头梆硬过后的松弛,代表着我终极的愤怒,和有所克制的释怀。
“老裴,你不妨问问老妈,她也会觉得是我的问题吗。”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你谈到她了。”他深呼吸一口气,一改往日的谦逊绅士,开始脱离人类的范畴。
“不谈她,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约法三章过,不谈她,你越界了。”
话毕,他毫无征兆的身躯紧绷一瞬,暴起突袭而至身前,对我狂暴拳脚。
我都没来得及收紧力量,便被他打翻在床。
半年前偶然也有过这样的情况,那时候他的狰狞面目,仍然历历在目。虽不至于令我畏惧,甚至心生阴影,但是我曾着实被他这副模样吓过一大跳。
他上位下压的决吼不似人音,“你这个低俗晦欲的追求者,意淫的高手。把你娘的衣服偷来穿就罢了,还哄骗你雯丹姐玷污她的衣服,你到底想让我有多么蒙羞,该死的畜生!”
“我没有!”
他凌厉的拳头势不可挡,“你再说一遍你没有!”
我一时间难以招架过来,“不是!我是说没有亵渎妈妈!”
“放尼玛狗屁!你连王姐家的雯丹姑娘都能下手,你这个让人恶心的伦理反贼!你告诉我,我究竟招惹了你什么,换来你这般对我的刁难,让我在人前枭首示众!”
为什么,为什么我打不过他了!
这不可能!
我头一次得知恐惧的滋味,感受到他无比骇人的气势,生平头一次懂得了低头的缘由。
“爸爸!不要!”
他像是突发中邪般,停止对只顾防御的我的殴打。不清楚出于什么原因,他又回归了人类的领域,眼神重新平静缓和。
“你刚刚说什么?”
鼻子里的腥味浓厚呛人,我只好张嘴喘粗气。把头别过去,甚至能感受到一股鼻血淌下枕头。
屋外脚步声急匆匆逼近,随后屋门被人推开,“九儿,你们怎么又……”
劝慰的声音戛然而止。探进头来的保姆,满是不可思议的瞪着眼。大概是联想到我刚才的求饶声,顿时对我和老裴目前的体位大为惊恐。“裴爷,你们该不会……”
我懒得听他们扯淡,轻声说,“滚。”
“啊……好。九儿,你自己保重。”保姆闭门离去,听脚步声像是仓皇而逃。
老裴适时放手起身,“荀妹子才来我们家没几个月,估计又要跑了。不知道人家还敢不敢找我们要这个月的工资。都赖你。”然后下床戴表。
“不关我事,你自己再招一个就是。”
“每一个新来的保姆都呆不长,他们帮忙收拾你的衣柜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解释。说你变态当然不行;说你妈跟你住一屋,她们也不可能相信,你妈都走了几年了,而且这话说出去能让人家笑死,我都替你羞耻;说你有女朋友,你才初三,还是复读的,还老是跑家,女朋友能待这边就有鬼了。当然,你的衣柜也不是主要原因,还是家里太大了,难清洁。”
我一时沉默,没什么话说。
“你为什么会哭,这可不像你。”他有些严肃的问我。
我哭了?
怎么可能?
“从你醒来到现在,你一直都在哭。你难道没自觉?真是恶心坏我了,人高马大桀骜不驯的瓜娃子,打扮得自己跟妖精似的,还一直搁我面前哭哭啼啼的,你自己说你像个什么东西?”
“你他妈……”我捂住眼睛,怪不得从一醒来就感觉视力减退,眼前模糊得紧。
“但是值得表扬的是,不知道你这次跑了一趟,遇到了什么事,不像以前那样,一不顺意就直接跟人动手动脚了。从你想当女孩子这一目的出发,这是有进步意义的。”
他打量着整个房间,恢复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又随口说着极其严肃的话题,“高中还没有毕业会找到什么工作呢,我来和你掰掰指头讲下。
首先,这种文凭,称心的正式就业是不可能的,但不是说找不到工作,工作和就业是两码事。其次,你初中文凭,在当下社会最潮流的就是做兼职。兼职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很难转正,除非跟老板或者店长有关系。
再者,你这个初中文凭,连进厂都不行,人家读职校的好歹有一个正经工作,意思就是,你这种小米渣,甚至不如一个厂里的打工仔……”
“我想和雯丹姐一起演出。”我厌倦他这套说辞了。自己出去闯荡也有小十来天了,这种信息我难道不清楚吗?
“你这话跟自己说去。你自己都没信心,指望得到我的肯定?”
“我怎……”
我不说话了,我再也无以为辩。
梦里的造型师雯丹也好,先前自拍时的自我怀疑也好,那都是我不自信的证据。
“你走吧。以后我不敲你闷棍了,但是以后不许回来了。我裴文书受不得这个耻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变成了女儿,说出去让别人笑话后半生,自取其辱。”
他整理下衣冠阴着脸走出去,沉重的实心木门,被他摔得发出厚重的嗡鸣,回响整个卧室,“回你出租屋的火车票,中午我让助理给你送来。晚上六点之前如果还没有滚出家门,到时候别怪我不给你面子。至于断绝父子关系,相关的民事法务我自己去托人搞,你不用操心这些。”
我以为他应该是出门了。
没想到不到半分钟,他又推开门,扔给我几瓶塑胶瓶,“以后没人照顾你,最好学会自己做饭,少吃不健康的餐点。这是你的益达,饭后嚼两粒。”
接着又重复一次刚才摔门的程序,搞得室内又是一沓轰隆嗡鸣。
我低头一睹,神他妈的益达,这是之前他给我没收走的补乐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