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突然陌生了。
小学到初中的奖状,布满餐厅墙面,上面清一色大写着得主裴久。
客厅的DVD嗡嗡运作,全日夜也不关闭,因为要播放蛇的嘶鸣,吓走常在阳台边拉屎的禽鸟。
橱柜里上两层是妈妈留下的物品,还有一封她临走前写给我的亲笔信。我打开信再看一遍,回味妈妈最后在家中客存几天的日子。上面除了给我的鼓励,还有对我的抱歉,但更多的是对爸爸这个人,总是拒不认错和缺乏浪漫的抱怨。
啊我又哭了。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老爱哭呢。
冰柜背后的墙缝里,都是我以往和混混们厮混时,在一通群架后拾取的战利品。有甩棍和橡胶棒。我随性拾走一根便携带的甩棍扔包里,聊胜于无,最后再回顾一眼这个家,拿着火车票走了。
……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次回头了,不会有下次!
隔着老远的距离,我抬头注视自己家所在的单元楼三楼。那里有雯丹姐的住户,还有自己家。我的家总是这么别具一格,老长的排烟管鹤立鸡群,通过玻璃切割机切出来的圆孔窗洞伸出老长,冬天的时候,会排放出家里人烤火时产生的燃煤气。那些烤火的煤炭,最多的时候,都是我去煤矿商那边亲手提回家的。
“哈喽摩托~”
古怪电子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然后是一阵悦耳的快节奏小曲。
是我的电话,谁打来的?
刚翻盖接通电话,里面的破锣话音就炸裂了我头皮,“九儿!你在下面傻站着干啥,快上来搞基啊!”这标志性的喇叭嗓,让我当场笑出声。
“煞笔,你也不怕我哪天真觉醒了,把你搞进医院的。”
“没事,就算是被你搞进去的,那也赚到了。”
“真是个死变态。但以后,我可能就很少来你家了。”
“怎么回事哦?”他有点惊讶。
“我以后不能回树心花园了。我爸跟我断绝了关系。”
我把原委道出,这家伙一番义愤填膺,对老裴大骂一通,然后让我在楼下等会,自己赶紧从8单元的屋里跑了下来。
“好歹兄弟一场,送你一程也好。”他一边梳理头型,一边走来,然后把摩斯喷雾揣回工装裤里。
我有些觉得突然,“什么时候张高高也这么爱搞儿女情长了。”
“咦?你不喜欢美女?而且我送美女有问题吗?”
“那当初雯丹姐出国深造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去送她?”我不屑一笑。
长高高说,“她那是什么身份级别的,又是什么年纪的。你不一样,你跟我各方面差距都不大,更适合处嘛。”
“真是服了你了。”
我和他结伴出门禁,在街上转悠一通。他陪我买了些保养品,本来雄心壮志要来送行的,结果后面他不是抱怨,就是耍赖皮说累。
在一间化妆品销售门面前,他有气无力道,“九儿,不,九哥,算我求你了。你买个东西,能不能在一家店里一起就解决了。到处逛到处跑,分头买,你这成心搞我是不是?”
“不愿意就算了呗,反正有你送行没你送行都没两样。”
“请你收回刚刚的话,不要让它破坏了我们之间的‘情比金坚’。”
“废话真多啊,你就坐这店里等着好了,剩下的我自己去买。”
折腾半天下来,连我自己都逛得有点累了,这才把在这店中烂成一滩泥歇息的张翔拉走。最终,我们决定去学校那边和同学们打个招呼,一起吃顿学校门口的小吃,最后再送我去火车站。
耀眼的大日向沉寂的迟暮变化,光泽从刺目的白黄走向缓和的死黄,温柔的光芒抚摸着我们的脸颊。学校铁门在广播声结束后门户大开,曾平日里称兄道弟过的兄弟姊妹们鱼贯而出,在阳光普照下,他们宛如天堂放出的下凡队伍。
和张翔这个辍学人员关系近的同学,在各年级各班都有。这些人从名为class的五湖四海里散星归流,纷纷扎堆进来和他攀谈。话题内容连我也有所参与。
但很快,有几个与我相熟的人,越看我越觉得不对劲,但也是觉得贸然出口可能得罪张翔,所以才没有说话。
“这个妹儿是谁,好乖的,长高高你啥时候又谈新妹子了?而且好像有点眼熟啊?”终归有人没有忍住。这个人是七班个头最高的人,有一定的师生人际地位,也是我曾经的大哥的拜把子,叫霍达。
张翔有些无语,“煞笔,你睁大眼看看他。之前你弟弟被欺负的时候,他报仇揍你弟弟仇人,揍得比谁都狠。”
“什么玩意儿?”他诧异的看过来,仔细端详起我。表情从不解到不可思议发展,“卧槽,原来是你这家伙!你怎么……”
“她是九哥?!”旁人也终于从张翔的提点醒悟过来,大为震撼的出声。
“你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霍达上来就抓着我肩膀一顿猛摇。
“煞笔,我在玩你们呢。我声音从来没变过。”我对他突兀的粗鲁有些不满,切换伪音到自己本音,把他手爪子从肩上甩开。
“我的牢天爷啊,九儿,我大概知道我兄弟当初为啥跟你闹掰了。”他更为好奇,还素无忌惮地探查了下我上身隆起部分的真实性。
“别动那里,还在发育,很痛的。还有,你不知道这行为很非礼嘛?”
受不了了,有点生气。
张翔看出我有些不开心,忙圆场带着一干人说,“今天九儿要远走他乡了,所以我们还是……”
“诶对啊?你是那个跑家的裴久吗?死变态啥时候又回来的,这还没过半个月吧?太垃圾了吧。”
“我不是变态,我就是想成为雯丹姐那样的人。”我对这群人渐渐窝火,有失去耐心的兆头。
“有点搞不懂你,哥们。算了,长高高你刚说什么?”
这人估计是个认识我,但不熟悉我的后辈。
别人可能会觉得我是变态,我能理解,这没什么,可以跟人解释。但是我有点不能接受,曾经和自己勾肩搭背的兄弟,会和那些外人一样,对我展现出来的这副模样有所忌讳,疏远。
可能是我和张翔都太想当然了些。不是人人都会像他一样,就比如自己曾经的大哥,不是吗。
这顿送别饭吃得很没有劲,明明是色香味超标的米皮,但是一点味道都好像吃不出来,也提不起爽嗦的兴致。他人对我的态度我个人觉得无足轻重,但是问题是,这多少也会影响心情,真的太容易心凉了。
得知我原始身份的人,兄弟们对我敬而远之,反倒是一些同样混的女生对我更加热情了,端着各自的食具跟我围坐一桌,向我掰扯学校里近期的扯淡事,偶尔也会跟我讨教变美秘籍什么的,不至于让我感到无聊。
这是很重要的一课。受教了,这个世界。
……
火车站前,跟着来的人少了很多,大家都有各自的课业,初三的更多。作为中考失败的前辈,我更清楚初三的痛。来的只剩四个人了,张翔,一个我以往照顾得比较多的女生,还有一个就是刚才出言说我变态的家伙——这个人能来令我微微诧异。
“你的火车几点开?”
“票上说是八点半。”
“你叫什么名字。”随着我突兀地将视线转移,注视曾说我变态的后辈身上,我略微生硬的口吻,也让众人有些紧张起来。
“我吗?哥,你问我名字,是不是我得罪你什么了。”这个后辈大概已经在方才的进餐期间,从别人那里八卦到了我的校园生平,现在反而开始尊重我了。
“是,但我大度,也不搞小动作你安心。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越,九哥。”他目前拘谨到了极点。
“嗯,黄越弟弟。我叫裴久,以后不要叫我九哥,可以叫我九儿。很高兴认识你,往后日子里,还请多多指教呀。”这句话,我刻意使用了更加知性的伪音声线。
眼见他脸色开始变得红润,大家的气氛又再次轻松下来。张翔更是恨不得立即把气氛拉高,“九儿你看你真的是,吓到咱不说,还把人家都弄害羞了。还以为你这临走前了,都还要整什么幺蛾子呢。”
跟来的女孩子,也忍不住偷笑道,“九儿,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家伙。”
“我怎么罪孽深重了?我明明那么可爱,我对后辈还这么温油,你告诉我我哪里有罪了?”我故作不解,调皮一下子。
“从今天起,这孩子床板下的卫生纸,恐怕全都是为你而生。”
“你胡说,我怎么可能这么变态!”黄国脸色彻底红温,大叫一声,便狼狈地撒腿逃走了。
这年头的青少年,在多年后回顾过来,还是纯情得让人觉得可爱。
我们剩下三人没有再多嘴,只顾在一张候车长椅上,笑作一团乱麻。在周遭乘客眼里,这座长椅形成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张翔回活过劲来,“这下你开心了吧。”
“对,这样我就可以不留遗憾的走了。谢谢你们送我,今天的饭很好吃,不是,今天的友情很香……”这时候又轮到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表现得稍微有些语无伦次。
“你刚才调戏学弟的劲呢?怎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
“我又不是喜欢这样,就是刚才觉得吧,一定要出这口气而已。”我重新稳下心绪,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不矫情。
“啧,你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可爱。以后别找我搞基,不然我会吐它个十万八千里,真恶心。”
“煞笔吧,谁要跟你搞基了。”
“郭盈盈,你说,他是不是很恶心。”
“不啊,我觉得很可爱啊,像现在这样明明很害羞,偏偏要作出很平静的样子,也很可爱哦。”
我也有点想逃了,干脆别过脑袋,掩饰自己面容发烫的窘色。
快乐的时光是短暂的。一个多小时的候车时间,我们三人感觉才待了没一会,车站就开始播报自己列车序号的检票通知了。
和他们作别前,我向他们承诺自己必胜的信心不作假。
今后的日子,是得获新生也好,还是沦落为丧家之犬也罢,朋友们也要保重,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