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被世界放逐。于暗无天日的荒陆上苟延残喘...任由这片怪异频生的土地蚕食。”
“被打上不详的烙印,作为败者的象征耻辱地跋涉在世间。忍受着源自于神明的嫌恶,举步维艰。”
男人在这本古书上留下最后的字符后,他放下手中的羽毛笔,神情凝重地合上了书籍。
赤色干练的短发上赫然长着一对形如山羊的长黑角,轮廓分明的脸庞边缘覆满了胡渣,尖耳立在他的头部两侧——比起受人尊敬的精灵显得有些粗长臃肿。
他的名字叫赫里斯。
他是魔族,是黑夜女神播撒在这片大地的灾厄,是被神明抛弃的怪物。魔族被女神驱逐到险象环生的西部大陆,被世间的所有拥有智慧的种族所唾弃。
但赫里斯的处境更糟,他体内流淌着烬血——哪怕是和他同为魔族的同胞都鲜有人接纳身为诅咒之子的赫里斯。
“很近了...”
赫里斯轻声低喃着,神情恍惚地望向帐篷外的营地。摇曳的烛灯为雪夜带来了些许光亮。许多和他拥有相同特征的魔族蜷缩在这片营地中,他们大多已经入睡,唯有几位守夜的人和赫里斯依然清醒。
尽管身处在飘雪的荒野之中,但今夜还算平静。没有虎视眈眈的魔兽潜伏在营地四周,暴风雪也难得地陷入沉眠,万物都宁静了下来。
过去的他,是帝国君王的锋刃。曾被冠以“血刃”名号随王征战四方。
但当西大陆的邪祟被扫清,各势力的分庭抗礼被终结,君王开始他的统治之后——最终赫里斯迎来的结局却是被流放。
赫里斯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中遭受裁决的记忆。
彼时的战士,半跪在圣殿冰冷的地板上,静待君王的裁决。
没有感受到半丝带有温度的注视,就连他向来以忠心相待的君王也不例外。
无人为他的忠诚护辩,服从的本能摁下了战士的头颅,使他缄默不言。
“你体内流淌着罪恶的烬血,赫里斯。”
低而有力的话语碾碎了四周的沉寂,权威的声音回荡在旷大的圣殿中。
王的视线冷漠,厌倦。
他感受得到。
承受着君王居高临下的傲睨——他,赫里斯只是一颗失去价值的棋子。
“我本该赐你一死,在你那卑劣的血脉暴露之后。”
赫里斯只是保持着服从的姿态,如一尊雕像般定在原地,放任命运被他绝对服从的君王审判。
“但介于你立下的战功,我会恩赐于你苟活的权利。从现在起——我将剥夺你身为血刃所拥有的一切。”
“你将不得踏进帝国的领土半步,永远地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之中,荒野便是你最终的归宿。”
...
名为赫里斯的战士退出了王都。
自那以后,他成为了流亡者。“君王的血刃”不复存在。
但流亡者们需要一位领头羊,他们缺乏清除威胁的战力。而实力强横的赫里斯是他们能依靠的最佳人选。落魄之人拥簇他、推举他为流亡者们的领袖,而赫里斯也欣然回应了他们的期盼。
同这些无力的流亡者们为伍,就是男人所寻求的归宿吗?
轻如鹅羽的雪落到了赫里斯粗糙的脸庞上,转瞬而逝的冰凉使他清醒。尽管身处在荒野下微弱的烛光中,但他并没有为自己的落魄感到悲哀。
赫里斯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与流亡者们同行或许就是他的归宿。
即便是刀尖舔血,前途未卜,他也从未像当下这样感受到活着的滋味。
他不曾沉溺过去,就算是舍弃此前的一切荣光。
“血刃”已经死了,哪怕战士曾割下巨人之主的头颅,刺穿古龙的心脏,与半神的死斗中决胜——这些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往事。
他现在只是作为赫里斯而活。
仅此而已。
赫里斯守望着酣睡的佣兵们,为即将进入的遗迹规划好了路线。只要完成这个委托,他们就能在真正的严冬降临之前,换取足够的物资生存下去。
他必须成功,男人坚信自己手中的巨剑能扫清前方的一切障碍。
...
翌日,赫里斯撬开遗迹的入口,巨剑撕破了前文明设下的防线。他解开了遗迹内的谜题,沉睡已久的遗宝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他成功了。前文明所遗留下的财富,现在归这群无家可归的流亡者所有。
男人嘴角扬起满足的弧度。或许在此之后,他们的生活能不再像现在这般苦涩,能告别险恶的荒野,在未来过上相对稳定的余生。
——但赫里斯的欣喜只持续了一刹,他毫不设防地将后背展露给身后的同伴。何人的锋刃却贯穿了他的后脊。
赫里斯猛然回头,赤红的眸子里倒映着熟悉的面孔。行凶者是赫里斯最为信赖的共事者,但他却露出了令赫里斯倍感陌生的狞笑。
“永别了,血刃。”
行凶者的袭击并未激起他的愤怒,赫里斯只是感到困惑。
他能嗅到魔兽蛰伏的气息,觉察风暴降临的预兆——却无法做到洞悉人心。
只懂得如何挥剑的他,不理解事态为何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他不明白——为何在场的所有人都只是保持沉默,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剑刃刺进自己的后背。
赫里斯平静地注视着神情扭曲的行凶者,再将视线移向他身后的流亡者们。沉默片刻后,只是从喉间挤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无人制止行凶者的恶行——就像是所有人都默许了赫里斯的死亡那样。
内脏被利器搅碎,浊血攀延着剑身落下。这应该是早有预谋的背刺,刺入身体的刺剑燃起诡异的火,吞噬着赫里斯逐渐模糊的意识。
赫里斯猛地拔出体内的刺剑,但肉身上的火还仍在燃烧。他将刺剑随意地丢在一边,摔出清脆的哐当声。
“告诉我...为什么?”
背部的窟窿正源源不断地渗出紫黑色的血,他缓步向行凶者逼近着,在地面拖曳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赫里斯死盯着不断退后的行凶者——分明自己曾从魔兽嘴边救下他的时候,还满嘴称呼自己为恩人。
“别再装作一副无辜的模样了,赫里斯...”
“你骗了我们所有人——你体内还流着那头怪物的血...”
“只要按照他的吩咐,把你这个怪物烧成灰...我们所有人都能告别这片见鬼的荒野了!”
“就当是为我们所有人着想,求求你死吧...就这样安静地去死吧...!!”
“——你死了,才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奉献。”
即便身体被圣火灼烧,赫里斯仍未倒下。望着逐步逼近的赫里斯,行凶者的表情因恐惧扭作一团。他哆嗦着低喃出几句术式,灼燃在赫里斯身上的火烧的更为旺盛起来。
“就算你有杀掉我的手段,但你真的认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吗?”
赫里斯只觉得他们荒谬又可笑。
“什么?!”
肉身上的火星落到了男人淌落在地的紫黑血液上,像是点燃了某种引线那般——只见火星顷刻间燃成了熊熊焰火,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整座遗迹蔓延,堵住了一切用于逃生的出口。
“结束了。”
赫里斯并不在乎流亡者们生死。拉下他们陪葬并非赫里斯的本意——别有意图的,是将这团圣火交给行凶者的人。
没有耗费太多时间,整座遗迹都被圣火引燃,化作燃烧的炼狱。
“畜生...妈的明明你死了我们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了…”
咒骂声、惨叫声、哭泣声...各式各样的杂音不绝于耳。
赫里斯只觉得他们很吵。
“那个狗养的暴君就该在流放你的时候放干你的血…!”
赫里斯无暇去理会这些声音,他默默地合上眼睛,躺进了温暖的火海中。
...
“拿这座遗迹当作墓冢,也还不错。”
赫里斯坦然接受了命运为他画下的休止符。
“只是到最后...我也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吗?”
无人回应他的话语,火海淹没了男人最后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