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儿时一直抚养她的张奶奶,去世了。
她是很安详着走的。
传统里将这种离开的方式叫做,寿终正寝。
接到消息的林月夜当时正在打工,外边下着大雨。
她不管不顾冲进傍晚的雨里,她没有伞,从城西一直到城东,出租车没法开进孤儿院前边雨后的泥泞,她徒步迈过泥淖,任由雨水淅淅沥沥呼啸,也只想更早一些,去寻到为她遮风挡雨的芭蕉叶。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奶奶捡她回来的那天,听说那天也在下大雨。
奶奶也没打伞,也是一路的奔波。
可其实早点晚点,没有几分差别。
后来呀,在张奶奶的葬礼上,哭泣到几乎要昏倒的林月夜,从孤儿院院长奶奶那里收到了一封遗书。
那是张奶奶生前最后写给林月夜的。
善者,就像是临终前能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上天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将最后想说的言语告知她最思念的人。
那封信,被林月夜亲手埋在了那片芭蕉树下。
信里的内容,奶奶的遗愿,说起来也很简单。
——希望小月夜能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本来就是多漂亮的人儿啊,别人家孩子拥有的,我们家月夜也要有。
随着那封信一起,还留给了林月夜几千块钱。
张奶奶作为退休职工,二十多年的退休金攒起来也是相当多了,但大部分她都已经捐给了孤儿院,省吃俭用剩下来的这几千块钱,她才选择了自己支配。
说是自己支配。
但其实,也是想给她最看重看好的孩子,一份安慰罢了。
也许按照理性来讲,林月夜应该拿这些钱补贴生活改善伙食,不让自己累病,不让天上的奶奶担心。
也许按照感性来讲,她也想,像奶奶一样,把这些钱捐给孤儿院,多给后来的孩子们买一台空调。
但林月夜,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
张奶奶的愿望,不是都已经写在信里了吗?
希望小月夜,能打扮得漂亮些,不必让这上天赐予的容颜,蒙尘于世俗的迷雾。
那是林月夜第一次去商场给自己买几百块的小白裙。
那是林月夜头一回戴上亮闪闪的发饰,将散落的头发扎起。
换上很久之前就羡慕的崭新帆布鞋。
那时候的林月夜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露出粲然微笑之后,很快就哭了出来。
低语啜泣,喊着回忆里的她,不知道这个愿望的实现,奶奶还是否满意。
回到如今。
林月夜低头不语。
她再次看向自己穿着的白裙,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出租屋里的一切都是旧的,唯独这衣服,是这样的新。
她也这才发现,衣领那尚且没有剪去的新衣标签。
她是舍不得剪吗。
还是说...内心里期待着,那双温柔的手,像以前那样,能在她睡梦中的时候帮她剪去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类...你没事吧?哭了吗...?吾...吾也不是故意吃掉你的雪饼啊...”
“啊啊...没关系,我只是有点...感同身受。”
“是吗...”
嗯。
同样是从孤儿院里走出来的人,曾经的【泠卿岳】也经历了许多。
感她所感,泪由心生。只是现在已经不想多言。
“完成了奶奶的愿望...又为什么选择死去呢?”
“那大概是因为,她对世间已经没有牵挂了吧。”月饼抬头看着低矮的天花板,坦言道。
小小的神明不懂太多人类的人情世故。
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张奶奶希望【林月夜】活下去,林月夜不可能不清楚。
那么,导致她自杀的理由,在【林月夜】最后的记忆里,就只能是最后一条了。
月饼星河般的眼睛里流窜着光点,那是在拾起【林月夜】记忆之海里最后的讲述。
“等她替她奶奶守孝完回到学校之后,谣言更多了。”
因为她穿着与她平时完全不同的衣服。
不算太贵但也不平价的鞋子,还“反常”用发簪固定了头发,打扮起了自己。
当一个本身就拥有倾城容颜的穷女孩,突然有着如此变化,嫉妒本就是原罪,居心叵测之人,就借题发挥了。
【听说了吗...那个三班的林月夜啊,好像在做什么不正经的兼职...】
【噫,真的假的...不会有什么病吧,老师们也不管管?】
【谁敢管啊,再说,这种事,谁乐意管。她又没有爹妈,就算管了跟谁说。】
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也没有永远被敲击,而碎不掉的窗。
失去了没有血缘的至亲,在女孩最脆弱的时候,听到那些谣传,见到的每一个眼神,都满是鄙夷,可想而知,她会是如何的绝望。
于是,那晚她推开满桌的药瓶,把张奶奶留给她的剩余的钱,买了些零食,放到了孤儿院门口之后...
回到她居住的这出租屋的屋顶。
茫然着仰望天空,最后,张开手臂。
一跃而下。
“在这件事上,吾能做到的并不多,神明无法干涉人类的决断。”月饼已经没有过期雪饼了,她用手指缠绕着林月夜垂落在自己身旁的银发,安静地说着话,“吾观察到了那份强烈的心情波动,在她跌落之前,将她转移回了自己的房间,保全她的身躯,不至于让她摔的粉碎。但是她的性命,依旧是按照原本既定的选择,死去了。然后发生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
“谢谢你,月饼。”
“谢吾?”
“嗯。”
谢你,保全了她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林月夜仰起头,似乎看到了那时跟她所见,一样的天。
真的很难想象啊...
当这个女孩最后站在屋顶,仰望飞过的鸟,若是突然想起当年倚靠着孤儿院围墙看到的飞鸟,会是怎样的心情。
它飞过了山河大海。
那你呢。
林月夜心里猛然一紧,也许是因为这副身体的原因...?似与那时的她,共鸣而伤。
不知不觉间。
一人与一神,互相依偎得很近,就像是取暖,但这不是火,而是灵魂的温度。
“月饼,你说,我以后能有机会见到这个【林月夜】吗?”
“没戏没戏~吾都把她转移到别的世界过好日子去了,谁跟你一样还得受罪啊,她有新的身体,有原本的回忆,但压根就不在这个世界,你绝对不可能见到她!大...大概?嗯!不会出差错的,吾做事一向很妥当!这是母神大人亲自认证的!呃,不过你还想见她干啥?”
“没什么,要是没有机会的话,就算了。能离开这样的漩涡也是好事,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可惜?”
嗯,其实我有句话想跟她说呢。
不是多么深奥的话语。
只是想提醒她。
——别忘了拉开窗帘。
林月夜起身,循着洒在窗台上淡淡的金光,走向没有关紧实的窗帘前。
她伸手,握住帘子的一角。
踮起脚尖,将似乎每天都在打扫,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窗帘给顺势拉开!
哗啦!
一刹那。
淡金色午后的轻阳,就涌入洒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照亮那些药盒。
照亮放在桌上,摆放整齐的发簪,照亮那个女孩曾经生活过的,每个角落与痕迹。
林月夜欣慰一笑,勾勾手示意月饼过来。
“月饼,你看。”
“看啥?吾瞅瞅啊...”
月饼从床的那边爬到这一边,房间其实就这么大。
一张床,就足够从阴暗的角落来到窗台前。
月饼不知道她在说啥,本来没有抱什么期待的。
可当她看清窗外的景致之时...
双眸顿时一亮,泛起浮光掠影。
幽静的小巷外侧。
陈旧的窗台远端。
没有被遮挡视野,远处尽是高楼林立。
整座城市与天地,都仿佛在眼前尽数铺开。
隔得远都能看到,却又不会被城市的喧嚣所扰。
距离近不会模糊,广阔天地就在面前咫尺之遥。
月饼不由得离窗户凑得更近了些,将小脸贴在擦拭到一尘不染的玻璃上。
“哇...吾好像只在天上这样俯瞰过诶!这样看,还是头一回!刚才觉得那么闷,原来这地方还挺通透嘞!”
“嗯,我想也是。”
林月夜上辈子也没钱,花钱谨慎,所以对租房甚有研究。
她去看过很多的房型,做过不少的对比。
在她看来,【林月夜】这间房,似乎是牺牲了些空间,以同样的租金,在换取某种别的东西。
换的是什么呢...?
嗯。
换的,就是向阳而生。
原来,她是个喜欢阳光的人呢。
午后喜欢坐在树下晒太阳的女孩,怎么会不喜欢阳光呢。
即便多付了些租金,更拼命地工作赚钱,也想多留住一缕暖阳。
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微光,林月夜眯起眼睛,言由心生。
“月饼,我好像突然不怪你让我转生过来了。”
“哈?!你之前原来一直在怪吾的吗!”
“......”
你原来刚发现吗!
算了。
毕竟,此时林月夜的心脏,正随着新的身体沐浴在阳光里,发出强而有力的悸动。
“你不觉得,那些学校里的害人精,才是该去见鬼的吗。”
“嗷?”月饼歪头,在林月夜倾城的脸上,读懂了刚才所没有的坚韧,也随她一笑,“人类,看来,你下定决心了呢,要接受这副身体去打一场翻身仗了?”
“你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嘛。”
林月夜推开窗户,伸出手去,稚嫩的掌心,拨动着偌大城市的清风。
“我没有选择的权力,不是吗?”
“你能选...你能选...母神大人又要骂吾了。”
“呵,但我突然不想选了。”
毕竟这午后的盛阳,令人心醉呀...
一枚白羽,倏然落到了林月夜的掌心。
她诧异抬头,只见有一只飞鸟掠过。
啼鸣悠长,振翅而飞。
少女微微一笑,缓缓松开手里的白羽,轻羽,迎风而起。
只是短暂的注视,而目光,不必停留去试探它会飘向何处。
毕竟风带它去的方向,不论南北,只要迈步,既是远方,也是归途。